那女人一见卯生,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快步走来。到近前时,她脸上现出了笑,笑得自然、大方,又带几分亲热。只是在她的手欲伸又止,想同卯生握手时,才显出一些兰山女人共有的封建式的犹豫。
卯生立刻点头还笑,并伸出手同她握了一下,道:“您好,我是何卯生,请问您是?”
“我姓张。金琬的表姐。”
“噢,是表姐。表姐。”
卯生不假思索,居然脱口而出地叫表姐,没叫张老师。
“哎。”张老师满脸是笑地答应着,“我很高兴给你作表姐。”
“谢谢表姐。”
卯生将张老师领进房屋内。这是田中粒的办公处兼寝室,他不在时总把钥匙交给卯生。这里一铺一桌,空荡中还算整洁。相让坐下后,张老师端起茶杯,完全像位大姐姐似的,仔细端详着卯生。她脸上的笑,由浅及深,甜得醉人。最后说道:
“原来是位这般潇洒倜傥的人物呀,难怪金琬死恋不舍呦!”
卯生脸一红:“表姐见笑了。”
卯生自从知道来人是金琬表姐起,也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她的长相与身材同金琬很相像,简直像一娘所生。如说有所不同,仅是年龄的差别而已。从金琬的现在,可以推想到这位表姐的当年;而从这位表姐的现在,自然也可以推测出金琬的未来。面对这位表姐,卯生油然起敬。因为他不仅知道这是一位知识型的女性,而且深知她待金琬非常好。可是她来此干什么?不会无缘无故吧——是不是金琬母亲有什么事情或病了?
张老师轻呷两口茶后,又那么很甜地笑了笑,便开门见山道:
“我今天,是专程来请你到我家做客的。不会不赏光吧?”
卯生很感突然,说:“这,有什么好事吗?”
张老师含笑说了几句仰慕的客套话,又十分坦率的,说是想与卯生谈谈有关他与金琬的事情。至于具体要谈什么,她不说。只说此处谈话不方便。从对方热情和善的脸上,卯生看不出有什么不祥之兆。他想了想,满口答应。相约中午十二点赶到表姐家。
送走客人,卯生稍作工程上的安排后,便请未来副局长去借来了一辆自行车。一路上,他百思不解,想不出那位可敬的表姐将会同他谈金琬的一些什么事。只是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些惴惴不安。按他的人生经验,每有这种不明原因的不安时,多是一些不祥的预兆。
卯生如期赶到了晒田湾,找到了张老师的家,这是一栋多少有些古建筑气息的老式房子。院内虽不十分宽卓,但非常整洁,给人以一种耳目清新的舒适感觉。
主人夫妇热情相迎,相让于书房坐下。
刚刚坐下,端茶而出的竟是金琬的母亲。老人脸色阴郁,但在强自作笑,笑得瘪嘴露出了淡红的牙床。自从那年那场不幸之后,卯生还是第一次见到金琬的母亲。看上去,她比过去更苍老、更消瘦了,人却显得比较精神。卯生慌忙站起接茶,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为好,无奈中只好权且称“您”。老人反倒比卯生大方一些,她笑笑地叫着“卯生”。实际这称呼,已经显出了与过去的很大不同。过去她一直称卯生为“小老弟”,或代女儿称作“大大”。
坐定后,卯生再看这书房。这房间很宽敞,从布局上看这里明显是书房兼客厅。左边是书柜。高大的书柜贴墙排列,通天落地,长长一排,显得古朴而又气派。书案临窗向阳,案上一尘不染,文房四宝俱全,却像专司摆设。书案两头,两两相并地各放一组高脚花几,每几之上放有一只古瓷花瓶。右边墙上挂有几幅古人字画,下面一字排放着两把做工讲究的老式圈椅和一只茶几。整个房间,呈现着一派真正的古色古香,令人感受到一种幽雅幽静的气息。只是卯生奇怪,仅他曾于金琬手中,就看过了这家至少不下一千多册书籍,而眼前,这偌大书柜竟是如此空空,存书不过百本,书呢?
陪伴卯生的是张老师的丈夫,姓陈,年龄四十有余,身材文弱单细,少语。卯生听金琬说过,这夫妇俩都在兰山最高学府一中任教。
十几分钟后,卯生便与这位老师已有谈话投机的感觉。他们谈的都是学识上的话题,不涉及时事与政治。交谈范畴所致,自然谈到了书。由此卯生才知道,这家两年前曾遭受过红卫兵破四旧的焚书浩劫。具体过程和情况不详,因陈老师痛心疾首,不愿过深谈及。这是位可敬的胆小人。卯生却深深地为那批他曾经读过的,沾有他指纹指印的书籍“默哀”了很久。
开饭了。桌上的菜很丰盛,蛮像招待“贵宾”的架式。而且,主人都有充满盛情尚唯恐不周的热情。张老师的丈夫看虽文弱,却很能喝酒。酒后语言也渐次显多,谈的自然还是学问方面的话题,诸如孔子、老子及《史书》之类。
中途,张老师开始干预了。她拍拍丈夫的胳膊道:
“你俩这可真有点相见恨晚呀,一见面,就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协商一下,能不能腾出一点时间,让我和大姨也陪陪客人,喝两个酒,说几句话,啊?”
她说得亲切随和,陈老师则于一连串“好好好”之中,流露出了歉意和怯意。
卯生含笑观察,看来这一家,是妇唱夫随,女主人最具权威。
卯生知道女主人要说什么,虽不知道她将要谈及的具体内容,但预感到是很重要的。猜测中,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到:是不是这位表姐为他和金琬的结合,寻求到了什么途径或良策?
张老师满面含笑,温柔儒雅地举起酒杯,她望着卯生,声音朗朗,用词讲究,语气真挚地说了一篇有幸相聚和赞美客人的话。而后碰杯,一连陪卯生喝了两大杯。接下,她又促成金琬母亲陪着卯生喝了两杯酒。如此一来,卯生自陪陈老师喝酒后,又多了四杯酒,不禁渐感有了五六分的程度。
按兰山讲究的礼节,卯生是应该回敬二位的。但刚才,他从张老师那篇十分客气的祝酒词中,敏锐地品尝出了一些“鸿门宴”的味道,方知此前自己有些想入非非。为此他不得不谨慎处之。为了保持清醒的大脑,为听张老师谈话,他决定暂缓回敬他们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