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冬,西北冷空气入侵兰山,寒冷中更显温度骤降,夜风冷嗖嗖的。天上没有月亮,不过晴空繁星的,能见度隐约可达三五米。
一阵急奔,前方蒙胧中渐渐显出了粮仓库房的轮廓。卯生像只山猫一样潜行到一棵大树旁,倚着树杆轻轻站起来。他仔细观察,倾耳静听,好久,没有发现异常反应。夜静静的,除粮仓后面大院子内偶尔有婴儿饥啼声外,粮仓周围死一般寂静冷清。
怎么,麻家伙没来,不来?他想。但他不敢贸然前进。因他是绕着山边子来的,现在待着的地方地形高于粮仓,往下是一面陡坎,身边碎石遍地,动必有碎石滚动而发出声响。母亲叮嘱过,遇事绝不可急躁盲动,以防打草惊蛇,因小失大。
他只能在此等待白麻子的出现。可他一等再等,仿佛半个世纪过去了,粮仓内老鼠嘶咬之声可闻,仓外依然毫无动静。他终于忍不住爬下坎来。下来时果然有声,显然是滚动了一块小石头。他不由心情发紧,担心已经惊动了白麻子。
如果真的过早惊动了白麻子,据母亲估计:白麻子定会如惊弓之鸟般地撤消今晚作案计划;接踵而来的,必定是先下手为强地惩办人的“监守自盗”。其后果不堪设想。
他惊恐中伏在冰凉的地面上,屏声静气地听着,观察着,很久很久,不敢动弹一下。
万籁俱寂——不,只有仓内老鼠叫,和远处的夜鸟寒泣。根据静夜中的这些反应,卯生自感还没有惊动麻家伙。他的紧张慢慢轻松下来。但旋即又一种担心油然而生:难道麻家伙今晚真的不来作案了?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折磨着他,无端的恨恨地咬着牙。但他很快又鼓起了信心。因为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苟步文今晚必有行动。他相信母亲的判断。在他心目中,母亲不仅无限精明,而且料事如神的才能实非一般人可比,她不会失算的。
又等许久,他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像狗一样爬近仓库门前,伸腰一看——
“咳呀,狗娘养的,她已经干了!”
他心里骂,同时感到一阵无比高兴。
封条已经被揭了。揭得干净利索,而又很奇特:封条本来是贴在双开门的居中处,形成×型;而她揭离开去的,只是右边一半,左边的另一半封条原样未动、未揭。然后,再将右边门页上的浆糊擦干,使已揭的封条似贴未贴地搭盖在门页上。这样,不仅到她需要时仓门开启自如,而且在她真正作案之前,还可以起到掩饰作用,让人猛看上去,封条完好无损,仍似贴着一般。
卯生无心赞赏白麻子的聪明。他即刻转身,直奔隔队的吴会计家。可是敲门一问,那女人说吴会计走亲戚去了,明早才回家。
卯生怅然若失,飞速朝家赶去。
赶到家时,领工分票的人都走了。如同往日,唯有冯吉子赖着还没走,依然在作“这这这,咋搞啊”之类的哀叹。卯生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入内,将粮仓的一切悄悄地告诉了母亲。
秀章听说会计不能来,自然地愣了一下。但她立刻毅然决然地对卯生说:
“算了,按照第二套办法,就我娘儿俩去。到时看情况,不让苟步文奸计得逞就行了。”
事到如今,卯生也只能无奈而顺从地点点头。只是他十分担心母亲的身体,心里有些惶惶不安。
当他见母亲起身时,便以为马上行动,不由顿时焕发起战前激情。可是出他意外,母亲竟然不慌不忙,走进厨房切野菜去了。他立刻跟进厨房,心急火燎,正想说什么,一见母亲面容平静,做事有条不紊时,他又忍住了。母亲非常镇静,仿佛今晚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似的。在如此气氛下,他不禁也受几分感染,以致将要催促母亲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他相信母亲不会贻误战机。他端详着母亲,从母亲镇静自若的表情上,他联想到何家大院里三妈、四婶,联想到许许多多妇女们;她们有谁能像自己母亲这样,在关乎祸福决择的严峻时刻,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而从容不迫,处之泰然?没有,绝对一个没有。他想起书中描写的许多将军战前的沉着冷静。但那多是作家笔下的人物,绝对比不上眼前真真实实的他可敬的母亲。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而骄傲。
母亲炒的是野菜,一股土腥浓香扑鼻。全家每人半碗,而给冯吉子盛的是满碗。他不客气,更不推辞,一惯如此。他吃得津津有味。吃毕野菜,秀章一边让玉珍领惊蛰去睡觉,一边收拾碗筷。趁收碗筷时,她向楚天交待了几句什么。然后,若无其事地领着卯生出了门。卯生临走时观察,冯吉子只向门口看了一眼,没有特殊反应,看其傻乎乎的劲头,也许还以为主人娘俩去厕所哩。
这时已接近午夜,夜色朦胧,路面坎坷。秀章在儿子搀扶下踉踉跄跄,行走艰难。但她胸有成竹:她相信自己现在的行动时间仍在苟步文前面,却又必要。抢在前面去,守株待兔,比起仓猝临阵有战术上的优势。
这次走的是白麻子此前走过的捷径。在卯生带领下,母子终于来到粮仓前。经观察,不见动静。卯生不放心地又去察看封条,封条如故,被揭的还是那么似贴未贴地搭盖着。这事实不仅说明那麻家伙“落后”了,更有力地证明了母亲神机妙算的非凡性。卯生迅速选好十分有利的隐蔽处,并端来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面加些干草让母亲坐下,自己蹲着,母子相偎取暖。他们四只眼睛紧盯着通往仓库的路口,那里,是白麻子必然来路。
天,还是那么黑乎乎的;眼前能见度还是那么三五米。为能盯得更远点,卯生像只狸猫,屏着气,圆睁双眼,一眨不眨,直闹得两眼发酸,发胀也不敢稍有懈怠。
秀章用胳膊碰碰卯生:“不要太紧张。”
“好。”
夜,出奇的静。静夜中,母子相互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也能听到围墙头上微风吹动枯草的声音。远处,猫头鹰好久叫一声,声音悲怆而恐怖。
“妈,我们还会等多久?”卯生轻轻地问。
“还有一会儿。不过不会太久。”母亲低语道。她又告诉卯生:苟步文这种行动,她必须考虑两方面:第一要更深人静、夜路人稀,以便其作案和搬运赃物不出风险;第二乡村间干活的人们,第一觉的瞌睡最香最沉,她绝不会放过这个作案的大好时机。
“妈,你太伟大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是打仗,我敢担保你定能做穆桂英第二!”
秀章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娘没有你说的那么能耐。只是遇事多想想罢了。”
卯生知道母亲在启发自己,便微微点了点头。他又问:“妈,你说,麻家伙会来几个人?”
“有她男人。不会再多。除非还有冯吉子。”
“你还是怀疑冯吉子?”卯生问。
秀章摇摇头说:“不是我要怀疑他,而是他在这桩事上处的位置太特殊。”接下,她说她走时已叮嘱过楚天,如果冯吉子今晚不急于回家,就可肯定他没有与苟步文同流合污。那样,楚天就会相机设法留下他,做今晚捉贼的后备力量。卯生佩服地握紧了母亲的手。
冷。
或许还有紧张的缘故,母子紧紧相依,卯生仍然直打牙磕。他担心母亲受凉,更紧握着母亲双手,又将脸贴在娘的胸脯上。他恨白麻子。如果不是麻家伙居心不良,他此刻宁让她偷吃便宜,也会立刻拉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