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庄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的,他侧过身,任安禄山将达奚珣招来询问。
安禄山屠洛阳官员之日,达奚珣亦在乾元门,当时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他也险些被杀,是躲在一具尸体下装死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此后每次见安禄山都是诚惶诚恐,两股发颤,再也不敢像以往那样在心里嘲笑安禄山的肥胖与滑稽。
“据臣所知,至少在开元二十四年,含嘉仓的存粮确实是满的。”面对询问,达奚珣思忖着缓缓应答。
“为何是开元二十四年?”严庄问道。
“那正好是在裴耀卿办成‘转漕输粟’的第二年,长安昏君下旨罢免了张九龄、裴耀卿。右相……李林甫代张九龄成为中书令,曾经清点过含嘉仓,存粮超过五百万石。”
达奚珣当时正在户部任职,亲自参与了此事,因此非常确定,且印象深刻。
接着,他话锋一转,有了些不确定的语气,道:“此后,存粮必然得一年比一年多。直到天宝八载,超过了五百八十万石,占天下储粮的一半。可此事,臣思来亦感到疑惑。”
“有何疑惑?”
“裴耀卿在运河上修了三个粮仓,江淮船只把粮食运至河阴仓就卸货返航。之后分两路走,东都所需粮食沿洛水至含嘉仓;关中所需粮食沿黄河至集津仓,再开凿十八里山路避过三门峡天险,把粮运至盐仓,由盐仓继续船运至长安。如此,三年内关中储粮便达七百万石,昏君不再至东都就食。”达奚珣道:“可我疑惑的是,运粮之费虽然节省下来了,农夫所种的粮食却未增多,甚至兼并愈烈,隐田、隐户渐多,而田亩日稀。然天宝以来,昏君十年不出长安,糜用日增,挥霍无度,漕运至长安之粮犹源源不绝,而无论灾年、丰年,洛阳储粮依旧只增不减,岂非怪事?”
严庄听懂了,脸色愈发深沉。
开元盛世是不假,可正因是盛世,关中人口急剧增多,田地不堪重负,在最盛世的时候,关中一年尚有四百万石的粮食缺口,昏君犹要带着几十万官员、禁军就食洛阳,怎么随着他越来越怠政、越来越挥霍无度,关中的粮食反而够用了?
转漕输粟之法,只能让天下各地运粮往长安变得方便,至于牛仙客的和籴法,杨国忠的轻货法,也只是节省朝廷征粮的花费,却都不会使固有的粮食增多。
“你是说含嘉仓的粮食也被运到关中了?”
“这……皆有可能。”达奚珣道,“河南常有灾年,常需开仓赈灾,再由江淮漕运粮食补上,也许是赈灾之后便未再运进来。”
他愈发为难,沉吟着,又道:“这些年,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等人相继担任转运使,为昏君运送无数珍宝钱粮,何止亿万贯?若说他们没动这六百万石粮食,我是不信,毕竟谁都知昏君不愿再到洛阳。”
“韦坚?杨慎矜?王鉷?这些人皆被斩了,岂非成了无头冤案?”
“说是无头冤案,确是贴切,这些财宦皆已无头矣。”
“我没与你说笑!”严庄怒道。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泛起一个想法,喃喃道:“莫非那昏君心中知晓,他挥霍的无数钱粮里便包括了含嘉仓的储粮?所以他明知韦坚、杨慎矜、王鉷不可能造反,还是斩杀了他们。”
“还有高仙芝。”达奚珣小声补充道。
“可这是国家的储备粮!他岂可为一己之欲,不顾天下人之死活?!”
严庄转身瞪着那空空如也的巨粮窖,双拳紧攥。
这一刻,面对李隆基留下的乱摊子,这个纵容了叛军烧杀掳掠百姓的反贼竟显得十分正气凛然。完全忘记了这一路而来他们把无数的无辜者杀得血骨累累。
既得利益者之间的互相指责轻而易举。
安禄山才不管什么转漕法、和籴法、轻货法,听来听去,听到了最关键的问题,道:“你们是说,昏君把我的钱粮都花光了?!”
“臣猜想是如此。”
“我不信,他那么大方,家底一定很厚!”
安禄山想到粮草不足,心情又开始烦躁起来,命人把一个个粮窖都打开看看。
最可气的是,每掀开一个粮窖,都能看到上面铺着的粮食,让人心怀期待,可只要拿竿子一捅,便知那只有薄薄一层。
安禄山终于忍不住,不顾肚子大得已经快要拖到了地上,亲自奔到一口大粮窖边,喊道:“掀!我不信全都是空的。”
众人一掀,下方又是个巨大的土窖。
“该杀!该杀!”
骂声在窖壁上引起了回音,像是土地用它沉闷的声音呐喊着。
“该杀……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