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说着,挥手让侍女暂退下去,摇着头叹道:“我没骗你,吐蕃政变是真,但吐蕃拉拢南诏也是真,两拨人,一拨是吐蕃大臣梅色派来的,希望圣人能支持他;另一拨乃是尺带珠丹安排在长安的眼线,其中甚至有人埋伏在南诏质子身边……”
薛白低头,端起酒杯要饮,想起自己酒量不好遂只是闻了闻,实则是借着这个动作来遮掩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
当时南诏质子凤迦异之所以逃跑,是他让樊牢去引诱、并故意让龙武军追上,凤迦异若被活捉,他也并不在意,但凤迦异宁死不降确实让他惊讶,今日才知,原来是藏在凤迦异身边的吐蕃人在最后一刻动手将其杀了。
顺水推舟的布置就是这样,即使有这类意外,也不至影响到整个计划。
“我知道你很敏锐,但这件事我与右相也不是全错了,谁能想到是两拨吐蕃人。”哥舒翰道:“阁罗凤的叛乱,也不严重。”
“将军是为将者,凡事本该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怎可为了包庇右相而说这种和稀泥的话。”薛白问道:“换作将军是张虔陀,牺牲于他乡,犹被罪为好色致坏军国大事,心中作何感想?”
哥舒翰顾左右而言他,叹道:“我曾养了一个外室妇,不是曹氏,曹氏长得有些像她。她唤作‘裴六娘’,长得柔媚,弹得一手好琵琶……但很早便香消玉殒了,我为她守灵七夜不眠,最后梦到三个夜叉来啃食她的骨肉,我一刀便砍断了夜叉的腿,我后来从军青海,就是想着夜叉杀不死我,我看看谁能杀得了我。但你知道吗?若她能起死回生,我愿舍了四十岁后这一世功业。你看,我也是边将,但能理解张虔陀。”
“将军这么说,无非是知道这种假设不可能。而且曹氏并不柔媚,或许将军忘了裴氏的长相?”
哥舒翰笑着摇头道:“既在长安,谈风月,何必谈边事?”
薛白也不藏着掖着,道:“若谈风月,我忙不过来,不会与将军聊。今日来,是希望将军站到我们这边来,正视南诏之事。”
“你们?是谁?又如何正视?”
“简单推演两步,一则,以张垍任相,取代李林甫;二则,平反张虔陀,如何?”
“右相宰执天下十余年,这种时候,换成从未理过国事的张垍,岂不是更坏?”
“治国之道,过严则怨,过宽则肆。李林甫拜相以来,为耽宠固权,朝中声望稍著者,必被阴计中伤,致当今满朝看不到一个储相之才,张垍成了唯一的选择,换他拜相,德才兼备之后进者方得一条出路,而不至于变化一起,朝中可主事者一人也无。”
“德才兼备之后进者?”哥舒翰想了想,问道:“你不会想举杜有邻为相吧?还是颜真卿?”
薛白心中一凛,从容道:“出将入相,哥舒大夫如何不能拜一任宰相?”
哥舒翰愣了愣。
薛白道:“但哥奴一定不会容你拜相的,所谓‘边镇尽用胡人’,他想的就是胡人不能取代他的相位。”
“休要离间我与右相。”
“将军身体不好,还能在陇右几年?而将军谋略却又输于哪个汉人。哥奴一去相,大唐英才豪杰方可人尽其用……”
“够了,说没完了。”
“那我最后问将军,倘若你是宰相。南诏一事你如何处置?真就定张虔陀一个好色之罪?任阁罗凤巧言令色行叛逆之实,但南诏从来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吐蕃!”
“啖狗肠。”哥舒翰骂道,“你说破天,也全是花言巧语。要伐南诏,还不是得右相准备钱粮。”
“若需大量钱粮,以数万大军南伐,则朝廷至此深陷泥潭。”薛白道:“哪怕只调动五万人往南诏,将军以为能不影响陇右吗?南诏之地势,当选精兵良将,兵不必过一万,但务必精锐,将不必节度使,当如高仙芝般能神兵天降者。不如由将军来举荐一人如何?我保证,张垍必答应。”
趁着哥舒翰没来得及打断,他倾得近了些,继续怂恿。
“张垍若拜相,根基不牢,则边事必听将军之言。”
“休再说了!”哥舒翰正色叱道,“再说,就滚出去。”
薛白笑了笑,如他所愿,不再提这些事。
彼此都已经很清楚,哥舒翰的选择干系到相位与南诏之事的结果,该慎重考虑。
侍婢继续上菜、添酒,不一会儿,阿布思也到了,哥舒翰却因与薛白聊天,忘了去迎接。
因说是家宴,阿布思是带着妻子来的,他妻子是葛逻禄的公主,皮肤白皙,亮晶晶的眼神、高高的鼻梁,是个漂亮又十分有英气的草原女子。
客人都到了,哥舒翰又招呼随他入长安的几个将领坐,稍适寒暄之后,提了第一杯酒。
“来,这第一杯酒,贺献忠升这朔方节度副使。”
众将皆大笑,薛白则听着“献忠”这个阿布思的汉名,差点误认为是个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