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分不清早晚,所以山中不知时日。泥泞的小路黏着脚掌,杨暮客用力抬起眼皮,看到围了一圈灰烬的篝火。
湿漉漉的营帐里,听到脚步声的季通抬头仰望着,看那少年低头轻语,“几日了?”
季通在矮榻上挪挪屁股,搓着膝盖,“两日,你进山两日了。”
杨暮客甩脱甲胄,一抽牛筋绳扔了那一身扎甲。他顺着季通让出来的缝隙,爬得像一只蠕虫,只再轻语一句,“别吵我。”
一如那第一次入山剿鬼,他又昏昏沉沉,需睡上很久。
季通轻轻起身,贼兮兮地低头检查护具。他拾起地上的甲胄抱在怀里,然后又捡起堆在地上的披甲。轻轻迈着步朝着小溪走去,嘴里嘀咕,“征用便不知戒爱。新好的美物,凭白多了恁多划痕。”然后定睛一瞧那把插在地上的陌刀,季通瞬间炸了毛。刀刃上坑坑洼洼,黑黢黢的不知是锈迹还是什么,他蹲下吐口唾沫用袖子使劲蹭蹭,毫无作用。怨言却不敢出口,咬着后槽去洗扎甲。
车厢里小楼撩开窗帘看了看躺在棚子里矮榻上的杨暮客,看着玉香问。“怎么不帮衬他一下,累成这样。平日积累此番定是耗费许多,就算他显了那鬼王法相你也能跑脱。更何况他那法相我也见过,不是痴狂无心的鬼物。”
“非是婢子怯懦,阴阳无序,我也瞧不见那内里。在外头绝了浊炁之染,也是花了大力气呢。直到少爷将那阴阳分开才知晓内里有虾元遗祸。也当是少爷应运而生,不然这虾元遗祸说不得就变成了浊灾。怕又要像那十余甲子前要修士的命去填了。”
听到此话小楼眉头紧锁,“这西岐国何来虾元遗祸?此方天地自然造陆乃是龙元末代,那些个虾邪经天地伟力早该死个精光。你且说说那祸害长了什么模样?”
“此地山神山阳君言说那邪物形如蜣螂,可使唤一种吞吃阳气的白菌。”
小楼取下簪搔了搔头皮,又插进髻。“你先传信城隍和金蝉教,再报与正法教。这事情我们管不得了。这不是什么虾元遗祸,人元之初有邪巫蛊灾,我听朱雀宫前辈说过,上古有邪巫以浊蛊炼炁还天地之初,祛血肉骨化混沌而挣命长生。这是人祸,巧了我们赶上而已。”
“婢子明白。”说罢玉香便神游天外,报信去了。
细雨中只有睡着的杨暮客在梦。
梦境找不着,就像翻动记忆总觉得还有更早的故事没能想起。
少年鲜衣怒马,纵情地奔驰在柏油路面上。远远有参天玻璃楼,航班留下一行白际。路旁的向日葵田黄灿灿的,一辆轿车停下。好像有个望远镜架在鼻梁上。
他看到了父亲下了车掏出烟卷叼在嘴上,母亲穿着长裙也下了车。少年嘴里喊了声“驾”夹紧了马腹追着。却越追越远,身后的大桥像一条蜿蜒的蟒蛇,高铁路动车疾驰而过,动车的一扇车窗里,谢必安端着打鬼棒盯着桥下骑马的少年。
下雪了,累累寒风卷起风沙吹散了被玻璃楼穿透的云。鹅毛大雪中那向日葵田不见了,成了一条幽深的河。薄薄的冰面下面一个个破衣烂衫的人影在向前慢慢移动。动车在前头转着圈。
那个抽烟的男人和长裙女人却还在,他们靠在车边在等着什么。大雪越下越大,一切都被白色埋葬。
少年抄起马鞭继续追下去。白茫茫中一点火星就是希望。
马蹄落在积雪上白沫飞溅,那星火一直停着不动。世间只剩下了马蹄咄咄踏踩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雪越来越大。少年觉得好冷,眼皮被冻住了。马蹄踩在冰面上,停住了。他低头一看,那叼烟的人也是少年。就好似照镜子一样。
没人骑马,也没有等待的人儿。
“你叫什么?”叼烟的少年问叼烟的少年。烟焦油燃烧滋滋作响。
“胎光。”
杨暮客从梦中惊醒,他看到季通在往篝火里添柴火。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一日而已。”季通没好气地回他。
夜色像是磨砂玻璃,压住火光,橘红色跳着舞。
杨暮客爬起来,也没多说什么。跟着水汽找一个洗漱的地方。脸上的油彩干巴巴得封着嘴巴和鼻孔,难受。
沟渠哗啦啦流着雨水。绿色的瞳孔照进现实,一张油墨花脸两道泪痕。黑暗中伏倒在渠旁人像是在祈求。腐叶的香气飘荡在林子里,杨暮客想起有位爱登山的教授说过。腐殖与病菌在林子中,就是瘴气。些许颜料在水中打着旋,向着下游哗啦啦而去。指甲刮过獠牙咯吱吱刺破了烟雾的阴影,雨水是咸的。思念,是苦的。
洗尽铅华,徒留遗憾。
从尸狗到爽灵,从爽灵到胎光。每一次都是那针扎心头的痛苦作祟。仿佛每一口气呼出的是血肉,梗在喉头,恶心……
他准备洗个澡,先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清点好,脱了那一身长衫,掐御水决淋过长。洗个干净后,挽了混元髻折了根木棍儿当簪,再着青道衣。灵炁一转,干了。轻轻掸掸肩上的雨水,秀囊塞进袖兜,宽袖中掏出一把伞。杨暮客摸了摸脖子,撑伞举过头顶。一张面皮被揭下来,泥胎蠕动重新变成那白面秀气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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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朝着揭下来的傩面吹了口气,土屑飞落,露出光滑的白釉。随手塞进袖子里,撑着伞朝着火光走去。
“起开点。”杨暮客顺着季通让出来的地方两腿岔开坐下,用脚尖逗逗火苗。
季通咽了口唾沫,转头盯着道士,鼻子狠抽一股气,小声问,“你会祭金吗?”
“不会。没学过。”
“你这……那我那刀怎么办呢。你用坏了你要修啊,你是道士怎么能不会祭金呢?”
杨暮客手搭在脖子后头勾着脑袋躺下去,踢了季通一脚,“不过是多等几天,进了下个郡城寻那金铁铺面做场法事。”
季通瞪着他,气道,“你造孽,需是别个来还。去那金铁铺子要花钱敬香,你半个大子没挣,嘴上说的轻快。金铁铺子要是敢收这物件,我也敢给!更何况在那淮州郡,身上财富都换了粮米布匹,善心做了大把,我半分好处没得着。你说那阳德阴德,我却是不认得。该是你起开,反正你哪里都睡得,挖个坑都不嫌弃。我要睡觉了。”
杨暮客嘬着嘴唇,啧,“给你睡。不过是把刀,不知你使哪门子气。”拍拍屁股从袖子里掏出雨伞去林子里遛弯。
大晚上一个人撑伞在林子里头遛弯,杨暮客一拍脑门,自己当真是傻了。跟那憨货顶牛干嘛呢?不过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走着走着,树林幽静,小溪潺潺,也算颇有野趣。
他起了兴致合上伞吟诵起诗词来。
“冷夜筛墨如帘,是秋风。踩了莲花向东听雨声。
洗落叶,落溪中,流匆匆。烟波倚石侧耳是叮咚。”
少年随口填了一相见欢,享受着白噪音来到了山下头。对着那远处趴在山头的山阳君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