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由不得他们,真的反对,也可以,那就不给他们单子,饿死他们,要不就直接扩张,吃掉他们,现在官厂的规模,是为了防止过分的臃肿和僵化,所以才维持现在这个规模。」王崇古为陛下介绍了下什麽叫做主导地位。
主导地位可是现实的影响,官厂是个庞然大物,在经济中有着弥足轻重的地位,这庞然大物翻翻身就能碾死无数的民坊了,王崇古可不是说瞎话,就以西山煤局而言,西山煤局不给谁家供煤,那这家立刻就会被残忍的市场淘汰,被虎豹豺狼分而食之。
「看起来是解决了许多的问题,那麽,王次辅,代价是什麽呢?」朱翊钧看到了好处,但他需要知道坏处。
王崇古立刻回答道:「陛下,这次是官厂权力的扩张,官厂一旦变得臃肿和僵化,就会成为吃人的怪兽,官厂的规模超过了三成就要警惕,超过了五成就要干涉,超过了七成,就要打击,否则官厂和民坊,都会失去活力。」
警惕官厂的无限扩张,是王崇古从毛呢官厂开始,就一直在不断地重复申明的一个观点,任何一个经济丶政治实体,无序的扩张,必然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这是历史教训,毕竟南北两宋,一斤煤敢卖200文,毕竟晋党曾经敢给自己联姻,用金字诰命。
代价就是官厂扩大了影响力,市场会失去一些活力,当然这在封建帝制之下,又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必然。
「今天的南衙,就是明天的官厂。」王崇古的表情有些微妙的说道:「不过至少官厂是分散的。」
王崇古现在抛弃了晋党党魁的身份后,发现了地域性结党的危害。
当初的晋党,就是现在的南衙。
「陛下,其实要切实解决匠人们的困扰,这些法子,都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治本,还是要想法设法的让匠人们变成熟练工匠,有了一技之长,势要豪右大声的说,你不干有的是人干。那匠人也可以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王崇古觉得现在做的都是『表面文章』,真的要治本,还是培养熟练工匠。
个人的学识,经验,也是个人的固定资产,而且这些固定资产可以进行生产,这就是王崇古这麽说的根本原因。
表面文章是必须要做的,因为几乎所有事儿,都是由表及里,量变引发质变。
贱儒这种连表面文章都不想做,大叫着放内帑,就可以滋润万木之枯,是一种极端,而对万事万物之间的矛盾,恨不得立刻马上,不顾客观事实,就想要解决所有问题,是另外一种极端。
比如李贽就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当初他刚到北衙,就大声喊着无代表不纳税的口号,就是不顾客观现实的典型。
如何在其中找到平衡,就非常考验皇帝陛下的智慧了。
朱翊钧翻动着王国光上奏的奏疏,看了许久,面色凝重的问道:「这个南衙户部尚书傅希挚是什麽情况?为什麽什麽事儿都跟他有关系?」
前徐州府知府陈吾尹丶南京大理寺卿舒化丶戴凤翔等人丶这次的扛着龙旗大纛收银子包括对十五岁以上的织娘徵收两钱银子的税,都和傅希挚有关。
按照赵梦佑所提出的多重指向法,当超过三重指向的时候,说明一定有问题。
南衙的问题是系统性的问题,是历史包袱,同样也不是没有具体犯案的人,南京户部尚书,总督仓场的傅希挚,和方方面面都有瓜葛。
这里面有一条特别有趣,那就是南京总宪袁洪愈那个不争气的孙子,拜的先生,就是这个户部尚书的家学先生。
北宋时候宰相富弼也是宋朝赫赫有名的名相,他有手书真迹《儿子贴》流传于世,这封书贴的全文为:儿子赋性鲁钝,加之绝不更事。京师老夫绝少相知者,频令请见,凡百望一一指教,幸甚幸甚。此亦乞丙去。弼再上。
富弼这短短四十多个多字,道尽了一个老父亲的无奈,当然富弼也知道这样不好,所以请友人看过之后烧掉(丙去),当然富弼的手书,这位友人没舍得烧,就留下了,富弼要强了一生,最后还是给儿子请托了关系。
袁洪愈一生清廉,但老了,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孙子奔波。
「他身上有个案子,臣还在查,所以就没有在奏疏里详细说明。」万国光看了眼海瑞,才面色凝重的说道。
「这件事八九不离十了,其实可以告诉陛下了。」海瑞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这个傅希挚往倭国走私硝石。」
「嗯?」朱翊钧放下手中的奏疏,抬头看着海瑞,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神情。
事情太过于离谱,以至于朱翊钧已经完全失去了涵养的功夫,呆愣的看着海瑞,不确信的问道:「这个傅希挚,往倭国倒腾硝石?!」
「是。」海瑞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就差长崎总督府那边确认了,不过在咱们大明这边,是铁证如山,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所以办案十分的慎重,都察院丶户部丶镇抚司再加上市舶司进行了反覆的确认,才查清楚了。」
朱翊钧愣了下说道:「他疯了吗?」
大明硝石年产量是五十万斤,而大明舶来的孟加拉硝石大约是一百三十万斤,有硝石才有火药,费利佩能做日不落帝国的底气,就是秘鲁的硝石。
因为倭患的原因,东南沿海商贾也有普遍的默契,连制作烟花爆竹的土硝,就是粪坑的白霜,都不往倭国销售,他堂堂大明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往倭国走私硝石,这件事让朱翊钧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利润太丰厚了,他倒腾的硝石,一斤硝石在大明五分银,但到了倭国能卖五两银子,翻了整整一百倍,这利润太过于厚重,现在还在查,是他托庇之下的势要豪右自己做的这件事,还是傅希挚授意。」海瑞告诉了陛下现在案件的进度。
傅希挚作为明公,当然不用亲自下场做这等腌臢事,大明查到这件事,还得从倭银说起。
自海瑞追缉赃款,大明皇帝在南衙拷饷,缇骑衙门陆陆续续收到了大约四百万两白银,不是御制银币,是银锭。
来自倭国的白银和来自秘鲁富饶的白银,是略有不同的,倭银因为工艺原因,含有少量的硫磺,而且是吹灰法制造,而富饶银矿则是汞齐法,会有水银残留。
缇骑衙门收到的白银,超过了七成都是倭银,这让两位办案经验非常丰富的缇帅,赵梦佑丶骆秉良心里产生了一些疑惑,每年流入大明的倭银为三百万银,富饶白银大约为六百万银,这七成倭银比例,有点太过了。
如此多的倭银,让缇骑开始对着倭银的来源开始追查。
走私,在大明东南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在万历开海以来,这种现象没有断绝,反而有更加严重的趋势。
这查着查着,南京城的几家遮奢户,就被查了出来,本来就是个稽私的案子,可是在办案的过程中,发现了硝石出口的痕迹,这就不是犯罪了,而是反贼了。
最后,查到了户部尚书傅希挚的头上。
「陛下,硝石管理极为严苛,无论是老君洞的硝石,还是舶来硝石,每一斤都在案,这些势要豪右大规模走私硝石的货源来自于哪里,就值得深究,难道大明还有除了老君洞之外,大规模的硝石产地吗?」赵梦佑解释着办案的流程。
「这些硝石,是舶来硝石?」朱翊钧意识到了硝石的来源。
大明的硝石矿不是遍地都是,易于开采的就仅限于老君洞,这地方管的很严,少量还有可能,能到走私的规模,绝对不是从老君洞流出来的,舶来硝石有一部分会留存在南衙,配给地方从南衙调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