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站了起来对着李乐笑着说道:「你看,李巡抚,他们就是如此的丧心病狂,你分析了那麽多他们不能做的原因,但还是来了。」
「你虽然在应天府十馀载,但到底还是没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一来,你有座师元辅回护,他们怕,所以不敢;二来,你没有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清丈丶还田丶考成丶废除贱奴籍丶不得分包这类的新政,他们都有漏洞可以钻,所以他们不急。」
「而我,他们只有杀了我,才能安心,他们知道我是来做什麽的。」
海瑞和李乐不一样,李乐根本不会遭遇围猎,这种来自统治阶级的围猎,是李乐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压力,他之所以会认为不会发生,因为李乐有后台,张居正只要还活着一天,这些人就需要担心张居正的反应,毕竟张居正这个座师,有事他真上。
而且还有一点,海瑞真的要奔着他们的命根子,甚至是杀人去的,所以对抗的手段会酷烈数分,和海瑞一比,李乐就跟个老好人一样。
「海总宪,缇骑们比这些贱儒们更懂毒药。」陈末十分平静的说道,保证海瑞的安全,就是缇骑们收到的命令。
陛下每年过年前,都会到南海子墩台远侯家眷聚集的地方去视察,逢年过节,都会遣内官看望,自景泰二年墩台远侯建立以来,陛下是最尊敬墩台远侯的皇帝,没有之一。
缇骑不会背叛,能让缇骑整体背叛皇帝的筹码,实在是有些过于昂贵了。
「走去看看吧。」海瑞让陈末在前面引路,而他的脚步依旧四平八稳,并没有因为有人要杀他,而有任何惶恐,这次再到南衙,风浪比过去要小得多,当初他在下蜀镇的驿站,都被刁难过,夜宿良家丶威逼利诱,围猎的规模,远胜于今天。
一包牵机毒而已。
海瑞健步走到了案发的现场,缇骑们在固定证据,而菜户营的一名菜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叫什麽。」海瑞走到了这菜户营菜农的面前,语气还算温和的问道。
「小人潘三贵,是应天府菜户营菜户,海青天饶命啊,小人一时猪肉蒙了心,才接下了这等差事,海青天饶命。」跪在地上面黄肌瘦的潘三贵,惶恐无比的不停地磕着头。
「你叫我什麽?」海瑞负手而立,看着菜农,面露几分好奇的问道。
「海青天。」潘三贵再磕头。
海瑞这才叹了口气说道:「那你知我是谁,还要害我,是我做了对不起百姓的事儿,成了狗官,你要杀我吗?」
「不是。」
海瑞思考了下又问道:「那是我做了什麽,或者没做到什麽,对不起你了,你要杀我吗?当初我的确有许多未竟之事,没有做完,让百姓受苦了。」
海瑞有很多未了的心愿,南衙就是他最大的心愿,还田丶一条鞭法,他当初没做到,现在一条鞭法只有松江府做到了,海瑞以为是当初没做完的事儿,让这菜农潘三贵怀恨在心。
「没有。」
「受人胁迫?」
「海青天饶命啊!」潘三贵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再次磕头求饶。
海瑞看着潘三贵,吐了口浊气,低声问道:「接下来你要做什麽,是要自杀对吧,那些人告诉你,事不成就去死,是不是?」
「啊?!海青天怎麽知道?!」潘三贵骇然的抬头,猛的后仰,跌坐在了地上,看着海瑞已经满脸的惊惧,这海瑞莫不是会什麽读心的法术不成,连他在想什麽,要做什麽,都一清二楚!
「哎,都是老手段了,都十四年了,都不能换点花样吗?还以为这些贱儒这次能整出点新花样给我瞧瞧呢,就这?」海瑞略显失望的说道。
潘三贵即便是要害海瑞,还叫海瑞海青天,而不是狗官,因为实在是叫不出来,显然是受人所迫,牵机毒可能会成功,但也可能会失败,失败之后,自然是会有连环后手,一旦潘三贵没有经过审判,死在了牢里,海瑞泄私愤杀人,草菅人命这个大帽子,就扣到他的头上了。
李乐真的没有经过如此血腥的政治斗争,他比潘三贵还要惊讶。
海瑞,当年在应天府到底经历了什麽?
「要杀我,首先就要让世人误我丶谤我丶欺我丶辱我丶笑我丶轻我丶贱我丶恶我,然后我才不是那个骨鲠的海瑞,而是奸臣,最后才会死的合情合理。」海瑞倒是有些坦然的说道:「他们知道怎麽对付我这样的人,可惜了,我也知道怎麽对付他们。」
海瑞看向了陈末,笑着说道:「陈千户,莫要让人犯畏罪自杀。」
「得令!」陈末都吓了一身的冷汗,他压根就没想到这一层。
「审问清楚,这潘三贵并不是出自本意,因何而来,受谁指使,有什麽冤屈,定要盘问清楚,不能当个冤魂。」海瑞叮嘱着陈末,并且做了具体的部署,让陈末问清楚潘三贵到底受了什麽威胁,才肯前来。
潘三贵是必死的,刺杀朝廷命官,而且还是无缘无故丶无冤无仇的刺杀海瑞这样的廉洁正臣,皇帝也不会也不能私宥,哪怕潘三贵真的是受人胁迫。
但潘三贵不会做冤魂,威胁潘三贵的混帐,会为潘三贵陪葬。
「我想想啊,还有什麽招数?」海瑞端着手,忽然眼前一亮,眉毛一挑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合该如此,我十六年前到过应天,该找差不多岁数的孩子,跑到府衙来认爹了。」
「海总宪所言何意?」李乐有点懵,陈末也有点茫然失措,这海瑞在说些什麽东西?认谁当爹?这又是什麽神奇招数?
「你的老师看来没教你这些手段呢。」海瑞笑着说道:「就是我当年在应天府留下了许多的风流债啊,只要找十几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到府衙来磕头,认我这个父亲,哎,真的没别的招数了吗?这泼人脏水,一次灵,还能次次灵不成?」
「当年海总宪在应天府有风流债?」陈末有点耿直,他下意识的觉得这件事比较棘手,陛下没教过他这种情况如何处置。
海瑞连连摆手,陈末认死理,他要是承认,陈末会想办法去处置,海瑞赶忙说道:「没有,这都是贱儒的手段,当初我刚到南衙,冒出了好多我的儿子女儿,都是来自福建南平,我当时在那边当教谕,可是把我弄得狼狈不堪。」
「陈千户,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得令!」陈末越听眼睛越亮,海瑞对这些个贱儒的手段了解,自然有办法应对,他不由的说道:「要对付这些读书人,还是得读书人啊。」
就这些稀烂招数,陈末不是对手,他防的住明面上的刺杀,可防不住这等软刀子。
谁说软刀子不能杀人!软刀子不能杀人,当年浙江巡抚朱纨就不会自杀了。
「也不是我嘲笑他们没长进,都这麽些年了,手段还是那些手段。」海瑞对贱儒是有些失望的,这些年在京师,跟着陛下看热闹看习惯了,总希望能看些新的热闹,结果南衙的贱儒,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从来不让人失望。
李乐还是有点不太信,大家都是体面人,非要做的这麽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