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士大夫们总是高喊着:『圣人之教无往不行』丶『有教无类』丶『儒学教化』丶『移风易俗』,但这些穷乡僻壤里,哪有什麽士大夫?一到实践,儒学士就开始高喊『边境之民不可以教丶故不必设学』。
侯于赵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哎,辽东北滨边塞,绝徼穷荒,鲜有儒者,岁时表笺乏人撰书,武官子弟多不识字,无从学问,丧乱之馀,欲求方闻之士,甚不易得,教师绝无丶图书更少丶经籍残缺,辽东岂可久守?」
侯于赵自万历二年到辽东来,过了除夕夜就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了,他在这里扎下了根,时间久了,他十分迷茫,这种迷茫甚至有点绝望,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辽东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他说的问题,是现实引力,理想总是那麽的恢弘,可现实却如此的残酷。
李成梁颇为不满的说道:「你不就是读书人吗?你不就是扎根辽东,这一扎根就是十二年吗?我辽东称不上物华天宝无所不有,也是物产丰富,怎麽没有读书人愿来!」
「我就当老李夸我了。」侯于赵哈哈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他没有反驳,但李成梁很清楚自己说的是废话,像侯于赵这样的循吏,大明又有几个?
看看那浙江巡抚吴善言,在浙江那麽富裕的地方,都能把浙江九营逼到哗变。
「陛下,可以把国子监的监生丶落榜的举人之流,送到辽东来啊,大明别的不多,走投无路的穷酸书生可不少!」马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成梁看着马林,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李如松,这都是京师京营来的大营子弟,他们习惯了皇帝的无所不能,所以,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陛下下旨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李成梁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陛下给廪食丶赐衣服而遣国子生入辽,至今已七年有馀,入辽者短则一月,长则半年,几多弃辽而去,学校虽设,而教官或缺极多,学校仍形同虚设。」
皇帝的旨意不是无所不能的。
「拿了陛下的优待,却不用心办事,食君俸当忠君之事!如此反贼,当诛!」李如松面色一变,厉声说道。
「那不是更没人来了吗?不诛的时候,还有人愿意到辽东来试试,你现在喊打喊杀,谁还肯来?流放到此,心怀怨怼,必然和那些蛮夷暗通款曲,亦为大祸也。」侯于赵看着李如松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善政事。」李如松哑然,他真的不擅长这些政事,思考这些问题,还不如让他去杀倭寇。
大明京营锐卒都是少爷兵,这是辽东军兵对锐卒的评价,这不是羞辱,而是一种羡慕。
除了羡慕京营少爷的军备丶补给丶军饷标准之外,最重要的是,少爷兵就是不用考虑那麽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只用想怎麽打赢敌人就够了。
辽东到现在仍然是实质性的军管,这些辽东的将领们,往往不只是考虑打赢,还要考虑如何治理辖区,不至于动荡,军政财法一把抓,是常态。
李成梁探着身子,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笑着说道:「你不用胡思乱想,作为京营副总兵,你就想着打仗就行了,陛下已经格外厚待辽东了,咱吉林丶咱辽东驰道可以直达!这是连南衙都没有的待遇哦!」
「我和老赵说这些,是辽东足够好了,我们都希望它更好罢了。」
李成梁才不愿去朝鲜当什麽镇守公,吃那个苦干嘛,这一仗打完他就回京师去,他作为武将,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读书人去做吧!
「这一战,你一定要听陛下的话,切记不可轻功冒进,也不要为那些朝鲜人拼命,要拼命也是给陛下拼命,朝鲜那帮肉食者没一个是人,他们不配。」
「你到了九连城,抽冷子就把义州给占了,我派一个工兵团营,把港口造出来。」李成梁说起了入朝作战,叮嘱自己的儿子,要安全回来,并且贴心的给了混帐建议。
看陛下下的圣旨,直接把朝鲜国王的王位给扒了,而且继任者仍然称之为光海君,意思就很明确了,朝鲜国王的王位,到李昖这里算是断了。
绕开朝鲜的肉食者,直接占领义州,减缓大明后勤补给的压力,海运可比陆运便宜的多,驰道三年五载修不好,但这港口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在李成梁眼里,朝鲜的肉食者都是群虫豸,哪怕是这些肉食者为了银子,为了赚钱,把义州这个港口开放,大明京营锐卒丶补给都可以走海路抵达朝鲜,这样一来,就不用从辽阳和旅顺往九连城陆运了。陆运是极为昂贵的,七万石的粮草,就要二十一万石的运输损耗,但海运的话,只需要不到一万石的损耗。
「倭寇都特麽的把汉城给占了,朝鲜这群虫豸,还在叫唤着什麽人心不古丶世风日下这些鬼话,不肯开放义州,还特麽的跑到老子面前,要老子运粮给他们,长得丑,想的还挺美!」李成梁说起这个就来气。
朝鲜使者跑到辽阳,让李成梁派兵,让李成梁送粮食,而且对鸭绿江入海口义州港口的问题,咬得很死,坚决不肯。
「陛下说,要提防朝鲜肉食者和倭寇同流合污。」李如松想起了陛下临行前的交代。
「你听陛下的,对这帮蠢货留个心眼,别被他们卖了还不知道。」李成梁深表赞同。
李如松眉头紧蹙的说道:「真的能直接打下义州来?」
「放心吧,没你的事儿,到时候我让九连城的军兵先进入义州,要是那些朝鲜的狗杂碎敢抵抗,我就把他们通通都杀了,若是打不过,你再入城。」
「这些京师的贱儒不是说老子是军头吗?这个军头,老子当定了!」李成梁在王化辽东的事儿上出不了多少力,换了个打法,他打算在入朝战事上好好的出点力,做点军头该做的事儿。
大明皇帝从不插手辽东军兵的具体指挥,这给了李成梁极大的自主权。
戚继光有戚继光的君子打法,李成梁有李成梁的流氓打法,不宣而战,不告而取,先拿下义州再说。
陛下尚节俭,能给朝廷省点真金白银粮草,就是讨陛下欢心。
朝中有大臣弹劾他李成梁私自行动,也无所谓,他李成梁认了这个罪名,等到打完了仗就回京领(享)罪(福)。
「老李,你这和强淫妇人有何区别,都不问问人家朝鲜答应不答应?」侯于赵服了这个李成梁,整天琢磨这些事儿。
「不答应,还能拦得住我?」李成梁丝毫不在意的说道。
万历十四年正月初五,京师仍然沉浸在过年的喜气洋洋之中,对于远在朝鲜发生的事儿,歌舞升平的京师,并没有太多的感同身受,鳌山灯火就像是人们的日子一样,一年比一年的红火。
勤政的大明皇帝,收到了更多的塘报。
「宁远侯要不告而取,直取义州,朕认为宁远侯这行为虽然称不上君子,但绝不是小人,总归是为了更快的把倭寇赶下海。」朱翊钧拿着李成梁的奏报,询问着戚继光对奇袭义州的看法。
戚继光站在堪舆图前,认真看了许久说道:「臣以为善,就是宁远侯恐怕又要挨骂了。」
能打下义州是最好的,大明拥有制海权,才能更加进退有度。
李成梁取义州的想法,其实就是想办法干特娘的一票,但这个想法和大明步步为营丶尺进寸取不谋而合,入朝作战需要一个支点,而这个支点就是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