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这样的批评,对林辅成的自由学派,也是同样适用。
姚光启眉头紧皱的点了点头说道:“我很认同。”
“票证的本质是什么?其实也是朝廷向民间的债务。船舶票证就是向民间借贷,早一步收回大帆船的成本,进一步投入。”
朱翊钧立刻开口说道:“林大师,为何你断定朝廷所得到收入一定会小于支出呢?”
官厂团造如同林辅成所言那样,必然走入穷途末路。
“臃肿冗员的本质是什么?是裙带、是姑息啊,这些个蛀虫本身就是有人庇佑,清汰的刀,根本砍不到他们身上!”
他发现,学问探讨这个事儿,还是得践履之实,说实话,对方反驳就是诡辩,这都是朝廷的困境,更不是树立一个海瑞这样的道德楷模,就可以改变的。
林辅成慢慢站了起来,端着手开口说道:“朝廷过分干预,必然会导致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朝廷要付出巨大的开支!这个开支不是必然有回报的,而且朝廷没有那么多的银子,燕兴楼交易行要上新,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就是铁证!”
“朝廷的投入有许多的弊病,而最关键的就是僵化了,因为生产的商品增加,需求得到满足价格必然下降,资产的回报只会越来越小,但是朝廷僵化,让船很难掉头,而臃肿的冗员,带来的是高昂成本,资产的回报减小,成本增加,朝廷官厂收入一定会收入小于支出!”
姚光启对林辅成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反驳,他借用了皇帝的话,任何在幻想中建立的美好国度,往往会在现实里将人引导向深渊的歧途。
林辅成家境不算优渥,顶多算是中人之家,显然对于势要豪右之家的痛处,了解的没有那么清楚,他疑惑的问道:“为何无法清汰,你们家聘的人,清汰为何做不到?”
可是这一套大明已经实践过了,没什么用处,嘉靖年间,道爷自诩汉文帝,深居九重,无为而治,一连二十五年,大明完全没有变好的样子,反而变成了一个处处漏风的破房子,一踹就破。
“官厂有问题,民坊就没有问题了吗?”姚光启立刻不满的说道:“就在前日,家父姚长贞,把家里生意盘了盘账,哪里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儿,只好求爷爷告奶奶,把账房送到了皇家格物院下的会计房,好嘛,这一盘账不要紧,我们家赚三十万两银子,我们家的大掌柜、掌柜、账房、大把头,都要赚我们四十万!”
“收入小于支出,必然出现债务,债务不断扩大,当天下皆债之日,又如何是好?”
“不清汰还能存续,清汰之后必然无力维持,很奇怪是吧。”姚光启无奈的说道:“家父准备清汰,在一家绸缎庄先试了试,结果掌柜、账房的亲朋们,都躲过了清汰,反而是做事的人被赶走了。”
姚光启的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自从当年张四维家里的账本被皇家会计审计之后,这就成了个专门的生意,很多势要豪右之家,都求爷爷告奶奶的把账本送到皇家格物院下辖的会计所,看看自己的问题,六册一账收入支出记账法推行以来,倒是解决了账目问题。
可是更严重的问题,朝廷没有给出法子解决,都是各家之痛。
清汰裁员,一定会裁到大动脉的困局,不做事儿的人,之所以会是蛀虫,是因为人家上面有人,裁员根本裁不掉蛀虫,反而越裁越是低效臃肿。
这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朝廷要清汰,说砍头就砍头,私门私刑被发现了,咱们都得被陛下给摘了脑袋,真的是,嗐!”文水武氏武世章痛心疾首的说道。
这个问题,在他们晋人晋商里,格外的严重,而且最为棘手,出塞做生意比出海做生意还要危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生意,给面子叫你一声东家,不给面子,直接一蒙脸,连人带货,一块劫了再说。
“那既然蛀虫是大掌柜、掌柜们带进来的,那为何不直接从源头入手呢?”林辅成觉得这些势要豪右多少有点想不开,既然知道问题在哪里,直接动手便是。
孙克弘的儿子孙宝仁长得极为富态,他一听林辅成这么问,立刻嗤笑说道:“林大师脚疼的时候,怎么不把自己手脚给砍了呢?”
“哈哈哈!”王谦笑的前俯后仰,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哄笑。
“那那那,民坊可以关门歇业,官厂可以吗?官厂可是朝廷的!”林辅成被笑的面红耳赤,他攥紧了拳头,大声的说道:“民坊经营不下去了,可以关门,择机重开,这是自由的优势,官厂只能想办法维持,这就是根本区别!”
朝廷的官厂关门了,那是朝廷的颜面尽失,朝廷总不能关门吧。
“感情不是伱家生意。”姚光启选择了坐下,只要能运作下去,有的时候赔钱也要干下去,只要产业还在,希望就还在,关了门,就彻底没有任何的盼头了。
林辅成是个儒学大师,这一点大家都承认,但说到做生意,还是在座的遮奢户们理解更加通透。
贪腐、冗员的臃肿是大掌柜带来的,东家直接做掉大掌柜,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往往会让局面更得更坏。
这也是西土城遮奢户、晋西北商贾,对船舶票证如此追捧,甚至对皇帝的国债都要哄抢的缘故,国债利薄但是稳定,那些个头疼的事儿,交给英明的陛下去头疼,安安稳稳躺平赚钱,青楼的美人真的很香。
“其实朝廷的官厂也是可以关门的。”朱翊钧喝了口水,他一开口,清泉院终于安静了下来,这位黄少爷脾气差,还喜欢动手。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永乐年间,为了下西洋,成祖文皇帝一共设立了二十七家造船厂,甚至连吉林也有,说起吉林造船厂,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咱大明现在也不过只有五家官办造船厂而已,宣德之后,再无下西洋之事,造船厂开始革罢,匠人被送回了家,船厂荒废。”
万士和研究过大明革罢下西洋之事后,那些造船厂和船都去了哪里,得到了一个答案,船在泊位上静静腐朽,慢慢沉没在了江水和海水之中,而造船厂荒废,被野草所覆盖,慢慢变成了荒地。
彼时的大明朝廷不是很缺银子,大明也有海禁,这些船厂,统统荒废,仅有南京城外的龙江造船厂,因为嘉靖年间要建造封舟,前往琉球册封琉球国王,才重新启用。
“还有这无效投入,真的无效吗?没人才,谁给我们干活啊,散了散了。”洞庭吴氏吴怀仁站起来直接离场了,他家里是海商,没有海事学堂,他们连个舟师都没得用!因为压根没有!
松江孙氏为何在海贸上一骑绝尘,甩开了其他人?还不是人家往海事学堂捐了一百二十万银,海事学堂上上下下都给孙氏面子,那些个海事教习里,推荐学业有成的舟师前往松江远洋商行,这就是香火。
无效投入真的无效吗?开海已经九年,兴修水利,通衢沟渠,修桥补路,看起来都是出力不讨好,但所有人都是受益者。
朝廷不计成本的投入,尤其是被自由人,嗤之以鼻的无效投入,都是长链、惠及众人的大业,而私门投入,不过是短链,受益极小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