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制度都是基于当下现实,而不是凭空想象,凭空捏造而出,否则无论设计的多么巧妙,都会是理想国照进现实,把现实引向深渊的幻想制度,这一点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历史证明。
“林大师,为何是唯一契机呢?”朱翊钧好奇,林辅成是如何从自由方面得到这一论证的。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林辅成的表情格外的唏嘘,他看着所有人低声说道:“西山煤局要抽水,无论怎么做,都只能抽水到三丈左右,扬程无法超过三丈,民报的往复式抽水机,是风箱改来的,后来格物院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实验,马拉铜球;再后来格物院格物博士焦竑发现了气压和体积成反比;格物院院长德王发明了高压锅。”
“西山煤局需要数千匹驽马,拉动辘轳畜力绞盘牵引来排水,后来终于有了往复式蒸汽机。”
“从万历二年民报论抽水机开始,已经八年了,蒸汽机从无到有,往复式蒸汽机终于问世,即便是德王殿下坚持高压蒸汽轮机路线,但是殿下从没有否认过往复式蒸汽机的路线,甚至给予了极大的支持。”
“为何煤钢联营的西山煤局是唯一破局的契机?因为蒸汽机啊,是奇迹,是大明前进的最可靠的动力,我想象不到更加可靠的动力了。”
林辅成碎碎念了很久,说到了西山煤局煤炭产量,说到了钢铁产量,说到了毛呢官厂,说到了造船厂的蒸汽烘干,他其实也说不准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但朱翊钧听懂了。
林辅成是唯生产力论,他认为生产力达到了,所有人都会获得自由,即人人都可以无羁绊之谓也。
而蒸汽机就是实现他理想国的那个最重要的东西,生产力的革命。
他的学说在逻辑上已经完全自洽。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林辅成继续他的表演,他对林辅成的观点是极为认可的,大明正在缓慢一点点的步入生产力革命的年代,而蒸汽机会依托于煤钢联营的基础上蓬勃发展。
是的,物质丰富之后,会有更多人受教育,培养出更多的人才,进而获得更多的技术进步,物质更加丰富,这将是一个良性循环。
朱翊钧走到这一步,用了十年,在张居正、戚继光、俞大猷、谭纶、王国光甚至是王崇古的辅弼之下,跌跌撞撞的走到了这一步。
“呼,还好出了个林辅成啊。”万士和坐到了天字号包厢的座椅上,对于台下的舌战群儒不怎么关心,因为林辅成不会输。
林辅成被为难的这几个月时间,的确难熬,但他还是读完了那些难啃的书,甚至践履之实的调查走访了西山煤局和毛呢官厂,结合自己行千里路的经验,成为了立会讲学的大儒。
“大宗伯有压力吗?最近朝中都是攻讦大司徒和大司空的奏疏。”朱翊钧看万士和如释重负的样子,笑着问道。
万士和摇头说道:“那倒不是,这次的思辩,臣若是出手,反而不美。”
不要在扫水洗地之事上,挑战万士和,万士和还没有出手,他一旦出手,就一定会平定风波,但已经贴死了帝党标签的万士和出手,有可能适得其反,民间不能公开讨论,就会私下联袂,那时候更加危险。
但现在,松江自由学派在前面冲锋陷阵,这就是民间风力舆论的较量,朝廷反而能够更加游刃有余的处理此事。
这是万士和最想看到的结果。
“陛下,有个事儿,工部上了道奏疏,说要换通和宫的玻璃,陛下给否了。”万士和反而说起了朝中的一件事,汪道昆询问万士和陛下否决这个提议究竟是什么意思。
汪道昆受困于风力舆论之中,他不敢贸然面圣或者上奏询问,一来不知道皇帝究竟什么意思;二来有托庇幸进的嫌疑,本来就饱受攻讦的聚敛奸臣,再加上一个幸进,那汪道昆在朝堂就会变成之前郭朝宾那样的边缘人。
圣眷,是到了迫不得已才会启动的杀招,况且汪道昆回京后,都是给陛下找的麻烦,寸功未立,何来圣眷。
所以汪道昆只能找万士和了,铁杆帝党万士和,就是朝中的万金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用到他。
“太贵了。”朱翊钧摇头说道:“万历七年七月才完全营造完毕,朕观通和宫巍崇彩绚、无异天宫,今未踰三年壮丽如故,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是岂规制未备乎?不妥不妥,先生知道,怕是又要劝朕节俭了。”
万士和立刻说道:“元辅先生已经六年未曾劝过陛下节俭了,况且这次通和宫换玻璃和琉璃瓦,是先生领着工部上奏的,关乎我大明颜面,还请陛下斟酌。”
“太贵了。”
万士和仍在坚持,俯首说道:“陛下,一共不到五千两。”
“快一千匹马了,能用为何要换?”朱翊钧有点不明白,为何万士和如此坚持。
“陛下亿兆瞻仰,天下以为则而行之,陛下不用,天下就没法用了。”万士和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新的玻璃是新工艺,这么好的东西,大明皇帝都没用上,下面无论谁用,都是僭越之罪。
大明君君臣臣的框架下,皇帝通和宫、皇宫既然装着玻璃,在礼法上,就必须要用最好的。
这次的确是新工艺,工部隶属的玻璃厂住坐工匠们,捣鼓出了一种新的熔炉,将经过磁选的玻璃原料与煤炭燃烧的烟和火隔开,大规模量产平板玻璃,而且工部用了橡胶条,让玻璃的密封性更加良好。
密封良好等于更好的保温性,对于向北开拓,是有好处的。
“这样,那就换吧。”朱翊钧一脸肉疼的说道,五千两银子,两万五千斤猪肉了。
万士和低声说道:“陛下,大司徒说国帑出这个钱。”
“早说嘛。”朱翊钧面色立刻恢复了平淡,早说有人买单,他早就答应了,还用来回打太极?
王谦见陛下心情不错,思忖再三说道:“陛下,修驰道,只能朝廷来修吗?朝廷毕竟人力有限,不如放权各地方,将其扑买商贾,商贾筹资修建如何?”
绥远驰道进行了票证认筹,但管理权和所有权牢牢被朝廷掌控,就和人人做船东计划里,船东们不能直接干涉经营。
王谦的意思是朝廷毕竟不是无所不能的,一方面要限制冗员来抵抗臃肿,一方面又要里程数,不如除主干道外,全部放权给地方,让地方扑买商贾,加快驰道的修建速度。
“王御史,你这个主意,问过你父亲吗?”万士和一听,嘴角抽动了下询问道。
王谦不明所以的说道:“没有。”
“得亏你没问啊,你问了,我们就见不到王御史了。”朱翊钧两只手摊开,看着万士和笑呵呵的说道。
“哈哈哈!”万士和、朱翊钧、冯保和张宏都笑的很开心。
王谦这个提议,看起来很美,但执行起来,就是藩镇割据的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