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沸反盈天,不过张居正可以理解陛下为何此刻提到这个问题,原因很简单,俺答汗已经被斩首了,北方已经没有了实质性的军事威胁,是时候继续刀刃向内了。
“先生自从丁忧致仕,再回到朝堂,似乎很少有开辟之言。”朱翊钧选择有话直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看病休沐的那一个月时间,张居正也思考了一个月,他在思考自己在朝中的定位,最终把自己放在了辅助位上,陛下的成长让他欣喜,奈何陛下心里总是对文官有一种天然的偏见,这种偏见,是为了自保。
“那就投入吧。”张居正深吸了口气问道:“内帑还有钱吗?按照之前,全楚、全晋、全浙会馆各出一百万银,国帑和内帑各350万银,国帑还有存银,足够度支所用,内帑呢?”
是不是要还田,等同于朱翊钧在问张居正,要不要一起来造反。
“很好了,已经很好了,比臣当初设想的还要好的多。”
不是张居正身上有了暮气那种老迈,而是张居正身上有一种安于现状的保守,没有以前那么的锋芒毕露,锐意进取。
清丈不是彻底的土地运动,其出发的动机就是为了税赋,清丈存在着严重的局限性,山东、河南、四川,都是清丈的老大难,在一些势要豪右比较强的地方,土地清丈的阻力极大。
到目前为止,大明的土地兼并仍然严重,税粮负担不均的情况仍然存在,而且由于地籍不清,许多税粮负担,被以各种名义转嫁到了普通农户身上,穷民苦力受到残忍朘剥的局面,未能得到根本上的改善。
这不是错觉,张居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出什么变法的举措了,反倒是工部、户部、兵部,王崇古开始冲锋陷阵了起来。
这是陛下当初批评儒家的,现在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陛下。
“陛下,北宋流民遍地,厢军440余万,若非金国横扫,北宋也能勉力维持,而大明九边二百二十万卫军,虽无力征伐,但守土绰绰有余。”张居正绕了个大圈子提醒陛下,步子还是不要迈的太大。
吴桂芳的解放奴隶宣言否认卖身契的合法性,配合普查丁口,再加上还田安置流民,在制度设计上,看起来没问题,但张居正的反对也是基于实践和经验。
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智慧。
“朕还是觉得很有必要。”朱翊钧当然能听明白张居正反对的态度,但彻底的土地运动,耕者有其田对大明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朱翊钧觉得很有必要。
工业化的前提就是彻底的土地改革,这是朱翊钧知道而张居正不知道的经验,所以张居正还不是很清楚皇帝究竟想做什么,蒸汽机的确是点燃一切的花火,但也会转瞬即逝,要想让这个火苗变成熊熊烈焰,需要更多的人一起举起火把。
田亩的高度兼并,带来的是和奴隶制并无本质区别的佃户制,佃户几乎等同于奴隶,而想要点燃大明的工业之火,首先要改变的就是生产关系,将佃户从土地中释放出来。
也只有这么做,佃户们才会摆脱奴隶的身份,真正的有田有产,提高生产积极性和生产力,而农业的充足发展,才能为工业化提供足够的物质基础,与此同时,佃户们摆脱自己的卖身契的约束,才会生育,才能提供充足的工业人口。
张居正并不能理解陛下如此坚持,但是他思考了片刻摇头说道:“陛下觉得有必要,那就做吧,臣倒是觉得可以先从松江府开始,而后由松江府到南衙,由南衙到浙江、山东,徐徐图之,期许以十年,二十年完成还田。”
还田的难度要比清丈高得多的多,而且还田的过程是需要实践去探索,所以张居正的意思是:皇帝觉得有必要,那就做,他来执行,日后的骂名他可以一力承当。
试点的地方在松江府,松江巡抚是申时行,张居正的门下,铁杆张党,在松江府试点,张居正并没有推诿的想法。
反正大明有充足的试错冗余,做错了,顶多翻烧饼,当没做过,又不是说马上推而广之,全国推行。
“若是要进行,臣有上中下三策。”张居正既然赞同了陛下,那立刻选择了谏言,在清丈的基础上,进行还田。
“先生之前还不同意,现在立刻就拿出了上中下三策来,这是早有准备啊!”朱翊钧一愣,张居正妥协也就罢了,这还准备献策,不是早有准备,朱翊钧把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吃下去!
“确实早有准备。”张居正站了起来,走到了大长书桌后的博物架上,拿起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冯保,冯保转交给了陛下。
这封奏疏的封皮已经有些氧化发黄了,清丈是张居正发起的,他总裁清丈九年时间,当然想过耕者有其田,而且不是想过,是日思夜想,但最终没有决心推行下去,他并不想弄的天下沸反盈天。
但现在既然陛下起这个头,天下是你老朱家的,你老朱家都不心疼,他张居正心疼什么!
朱翊钧打开奏疏,看了许久,才合上了奏疏,他把奏疏收进了袖子里,要拿回去,好好研读一番,马上就是过年休沐,即便是要议论还田,也是到年后了。
张居正肚子里还有货,再逼逼他,还能倒的出来。
这就是朱翊钧看完奏疏的第一个想法。
张居正的奏疏有上中下三条国策,与其区分上中下,不如用进程去形容,更加确切。
第一阶段,废奴,要彻底废除贱籍,普查丁口就是制定黄册的过程,在制定好黄册后,宣布贱籍废除,倡、优、隶、卒、奴仆等贱籍,废除贱籍之后,在法律地位上,则所有人一视同仁,如果做不到这一步,那一切都无从谈起,只要衙门还支持卖身契,所谓的还田,就是笑话。
士农工商为良,奴仆及倡优为贱。
贱籍世世代代皆为贱籍,不得改业、不得冒籍,而且是不能科举的,出身不正均不准应试。
这也是张居正的下策,朝廷不过分干涉,只是在律法上寄予佃户等众平等的身份,让看不见的大手,去调节生产资料、生产关系,这种朝廷担负的骂名最少,同样也是最缓慢的,只能交给时间。
第二阶段,减租,朝廷硬性规定地主索取佃户佃租数目,不得超过土地出产的25%,若是超过就要处罚,看情况不等,最高籍家,籍家所抄地籍放领给百姓自耕。
放领,就是朝廷公卖放领,也是减租阶段的一部分,就是朝廷用白银、船引、票证等多种手段,从地主中收买土地,而后放卖百姓,地价由购田百姓,分十年付清。
这是张居正的中策,朝廷不白拿,不白没,用白银或者其他等价物去置换地主手中田亩,而后卖给百姓,而后朝廷通过加征的方式,收回地价,完成土地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