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官厅略作收拾,杜中宵带了随从,进了东华门,直向垂拱门去。进了大内,由小黄门带着,一路到了崇政殿。行礼如仪,进了大殿,赵祯已等在那里。
赐座之后,赵祯吩咐上了茶汤,对杜中宵道:“韩琦破兴庆府,契丹两相争告一段落,此非常之时也。今日请中丞来,便就是对后续的事情,请教中丞。”
杜中宵急忙捧笏:“臣岂敢。凡国事,尽臣之力,冒死尽言而已。”
赵祯道:“自侬智高叛时,中丞带在京西路时练的营田厢军北上救唐龙镇,胜契丹,败党项,拓地万里。周边各国,皆非中丞一合之敌,于今四年余了。韩琦、狄青率大军灭党项,还是依赖中丞在河曲路留下的兵马。狄青三十万大军,自九月出兵,到现在四个余月,未下灵州。韩琦与赵滋率三万人,从星星峡奔袭三千余里,最后去进占兴庆府,逼降党项。两军相较,其间差距,着实令人一言而尽。”
杜中宵道:“战事虽然看将领士卒如何,最后功绩,许多时候也要看运气。”
赵祯摇了摇头:“仅凭运气二字,怎么会有今日的差距?狄青兵精粮足,三十万大军,三个月也只到灵州城下。若没有韩琦所部,说实话,今年能攻下灵州就算不错了。狄青所部大军,是原来的京城禁军整训而来。最开始,京城军校和河曲路军校便就较量过,京城军校大败。当时禁军的将领,都说是他们不熟悉新的军制,新的枪械,才致大败。最后,京城禁军便就依军中将校所议,整训完成。出征党项,这些将领豪言必然建功,全军早已经今非昔比。结果呢?唉——”
杜中宵沉默了一会,道:“臣不知道现在军中到底什么情况,许多事情也难以言说。不过,想来前方狄太尉带着这支军队,也必然费心。狄太尉在军中数十年,从小卒而起,行军打仗,自然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最后却缓慢前行,必然有其不得不的原因。”
赵祯点了点头:“当年好水川一战,韩琦指挥并无大错,最终却大败亏输,任福战死。主帅一旦分兵,若是控制不力,就会出现意外。狄青是怕再犯好水川一战的错误,才一直小心翼翼。”
杜中宵道:“想来是如此吧。恕臣直言,以前禁军的弱处,看得出来。小战时并不怕党项人,一到大军合战,就会出各种各样的错误。有的时候是将领畏惧,不战而逃,有的时候是配合不力,从来没有全军一心出战的时候。狄太尉想来是怕此事,所以带兵格外小心。”
赵祯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两相对比,以前禁军的毛病现在看得清楚,实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统兵官权力太大,战时缺少组织,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有主帅压阵,下面的统兵官能出各种想都想不出来的毛病。狄青已经足够小心,惟一一次分兵,还出了青岗峡的乱子。事实如此,再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此次战事,是赵祯对以前旧军制的最后一次挽留。
想了一会,赵祯道:“灭党项之后,就要面对契丹了。今日请中丞来,就是想听一听,中丞对如何对阵契丹,心中可有计较?以朝廷现在的兵力,对契丹有几成把握?”
杜中宵道:“狄太尉所部禁军,臣所知不多,不敢多言。河曲路整训过的兵马,有十五万,若是指挥得当,或许可以乘耶律重元之败,取西京道。纵然不能取西京道全境,也要争取占住几州,如朔州和应州。如此一来,以后整训兵马之后,再取西京道就容易许多。再多,就不敢想了。”
赵祯道:“现在看来,狄青所部三十万人,不重新整训,只怕用不得。纵然有枪炮,也不能如河曲路旧部,所向无敌。枪炮终有一天会被敌国学去,不是百世不易之法,当别想办法。”
杜中宵道:“陛下所言极是。便以此次攻党项来说,他们就造了炮,虽然不如朝廷造的,终究是能用的。将来面对契丹时,他们的炮必然也有,而且要强过党项。”
枪炮是武器,能领先一时,却不能一直领先。真正支撑军队的,是朝廷国力。国力强大并不能保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但没有强大的国力,强大的军队也无法支持。武力可以横行一时,却并不能够横行万世。漫长的人类历史,曾经出过无数强大的势力,不修内政,终究是昙花一现。
中原虽然强大富足,如果不能整合,就无法形成对北方游牧民族的绝对优势。宋朝尤其如此,历史上一败于女真,再败于蒙古,亡了天下。这个结果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国力无法转化成军力,才是最重要的原因。至于为什么国力无法转化为军事力量,说到底,还是在根子上的军制上。
宋朝是五代十国的延续,特别是军事制度,只是修修补补,而没有进行彻底的变革。这支军队是皇权的保证,一直与国政割离,是皇帝真正的主心骨。大多时候,朝廷施政的首要目的,就是收钱粮,用钱粮来养军队。后世军队的特点,在这个时代是不存的。这个时候的军人,就单纯是当兵吃粮,谁给钱就给谁卖命而已。朝廷一没有了钱粮,军队很快就星消云散。
赵祯叹了口气,看着杜中宵道:“灭党项后,朕欲恢复燕云,混一宇内,再现汉唐时,四夷宾服之盛世。中丞于统军是天纵之才,愿不愿意效绵薄之力,辅助朕完成此伟业?”
杜中宵捧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自当听凭陛下驭使。”
赵祯重重点了点头:“党项战后,我欲用你重整禁军,意下如何?”
杜中宵道:“臣愚钝,陛下但有所命,臣尽心尽力就是。”
看得出来,这次党项战事,让赵祯真正看明白了,旧的禁军军制已经没有保存的必要。近半年来与杜中宵的接触,也认识到杜中宵的为人,应该可以付诸大事。只有把禁军改掉,才能让河曲路军队所表现出来的战力,真正成为宋朝禁军有的力量。党项是不能与契丹相比的,从立的时候起,便一直臣事契丹。
灭掉了党项,并不能保证可以恢复燕云,那是更加艰巨的任务。杜中宵并不知道,赵祯到底打算怎么使用自己,总之是与以前不一样了。自己首先要做的,是重新整训禁军,把这支军队彻底改变,成为与国力相匹配的军事力量,完成更艰巨的任务。
第91章同年闲谈
正月十三,王德用上奏请求致仕被恩准,枢密使空了一个位置出来,一时间众论纷纷。因为接下来是上元休假,新的枢密使一时没有任命。
杜中宵回到家中,换了便服,对韩月娘道:“今年上元观灯,比往年更加热闹。明日天一黑,你们便就出去观灯。等宣德门下散了,我自会去寻找你们。”
韩月娘道:“宣德门下诸多热闹,哪里是容易散的。不如我们提前一天,出去四处看看。听说州桥那里,诸般杂耍都有,十分热闹,要去看一看。”
杜中宵道:“如此也好。除了没有焰火,其实这几日灯都挂出来了,游览都甚众。看花灯,终究是看个热闹,只要有行人,不必非要上元。”
说了几句闲话,杜中宵到了书房里,一个人坐着看书。王德用年近八旬,年纪太大,在枢密使任上备位而已。今天正式允许其致仕,杜中宵便就明白,赵祯有意让自己到枢密院去。只是到底做枢密使还是副使,一切未知。按照惯例,应该做副使,直接做枢密使升迁太过迅速。
放下书本,杜中宵看着窗外,一时间竟然无悲无喜。按照自己这几年的功绩,入朝为枢密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牵涉军权,受到猜忌而已。
宋朝的帅臣,入朝为枢密使其实没有什么阻碍,本来就是正常升迁。只是杜中宵不同,以前的营田厢军是他自己一手建起来,表现太过耀眼,才先到御史中丞任上。这半年多时间,杜中宵在御史中丞任上没有大的作为,算是不得不失。最主要的作用,是让皇帝了解了自己。
站起身来,杜中宵看着窗外的月色,思索着以后的路。宋朝的军制改革并不复杂,主要就是把两汉以来慢慢从军中剥离出来的政治功能,再重新加进去。使军队不再是一个与现实隔绝的体系,而与国家紧密结合起来。难的是,怎么跟现实结合,怎么能够吸引人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