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圣看着陈希亮的背影,道:“节帅在书房见萧某,独有此一人随侍在侧,想来是节帅亲信。”
杜中宵道:“现在不同于以往了,边帅不得任用子弟在身边,哪里还有什么亲信之说。这是胜州签判,州里事务都是他在帮我打理。太尉不必担心,有什么话直就无妨。”
萧九圣点了点头,一时沉默,暗暗仔细组织语言。不一会上了茶,萧九圣喝了一口,道:“果然好茶,入口清醇,味有回甘,北地从来没有喝过。”
杜中宵笑着点了点头,轻轻喝茶,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萧九圣才道:“萧某此次前来,既是奉西京圣上诏旨,也奉太后口谕。去年节帅统大军北来,连番大胜,天下没有人敢挡节帅兵锋。今节帅统大军近二十万,驻阴山下,河南之地,正当西京道的侧背。本国与大宋虽是兄弟之邦,不合去年国主一时糊涂,因唐龙镇而与节帅冲突。唐龙镇下国主身亡,北院大王耶律仁先带大军北撤上京,节帅长驱直入,取数州之地——”
杜中宵摆了摆手:“算了,不要说这些了。你说着难,我听着也别扭。去年的事事非非,随着故国主亡于唐龙镇城下,耶律仁先退出丰州,就此过去了,多说无益。太尉来,有话直说无妨。”
萧九圣尴尬地笑了笑。这些话确实让他说不出口,来之前不知想了多少遍,到了杜中宵面前,还是觉得开不了口。去年战事因契丹夺唐龙镇而起,却踢到了铁板,一败再败。到了现在,还不得不到杜中宵这里,请他高抬贵手,话确实难说。
喝了口茶,萧九圣道:“萧某此次前来,一是替去年与节帅开战一事致歉,二是奉太后和西京皇帝诏谕,愿与节帅重修两国之好——”
杜中宵道:“我虽然为河曲路经略安抚使,安抚司在我管下,不过两国大事,要奉枢密院宣命。前些日子朝廷派使节赴北朝,已经说了,两国依然为兄弟之邦。”
萧九圣一时沉默,考虑了好一会,才道:“节帅说的是,两国兄弟之邦,宋为兄,契丹为弟。现在国主亡故,太后和皇后俱在。何人继任,哪怕是平常人家,是不是该叔母和未亡人来定家主?本朝太后和皇后,俱推原皇太弟继任国主,贵国何故派使节去幽州?”
杜中宵淡淡地道:“父死子继,中原之礼。你们国主未定,自然依汉人礼节行事。”
萧九圣道:“如果太后下诏,西京道出大军讨平了幽州叛逆,又该如何?”
杜中宵道:“国无二主,讨平了幽州,自然依你们定的国主为正朔,依然是兄弟之邦。”
自澶州之盟,宋朝与契丹约定为兄弟之邦,两国皇室是排辈分的。刘太后在时,契丹太后萧耨斤与刘太后同辈,两国互派使节,太后使节的地位较高。刘太后去世,萧耨斤是长辈,宋朝派使去契丹,遵从晚辈见长辈之礼。两国的皇帝,赵祯为兄,耶律宗真为弟,除了国礼,也遵从兄弟之礼。
耶律宗真暴毙,耶律重元如果继位的话,两国的辈分不变,依然是兄弟。如果耶律洪基继位,就成了叔侄,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萧九圣一直强调兄弟之邦,是为了说明耶律重元的地位。
其实契丹后族并不全部支持耶律重元,皇后萧挞里作为耶律洪基生母,当然支持自己的儿子。不过耶律宗真死得太过突然,萧耨斤把当时在皇宫驻地的贵族高官全部带到了中京,由不得他们说些什么。双方数月备战,不管本人意见如何,都被部族裹挟,个人意见已经不重要了。
萧挞里是萧孝穆的女儿,萧耨斤则是萧孝穆的姐姐,两人本是同族姑姪。萧九圣是萧虚烈之子,萧虚烈是现在的中京留守萧惠的弟弟,他们本是倾向于奉耶律洪基为帝的,只是现在成了皇族和后族大分裂之势,根本由不得个人好恶。哪方失败了,整个部族被牵连,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契丹后族虽然都以萧为姓,其实并不是一族。现在势大的,是阿古之一系,契丹数朝皇后都是来自于这一族。萧耨斤的弟弟萧孝穆、萧孝先、萧孝忠俱已亡故,萧孝友本为上京留守,被耶律仁先所擒。现在阿古之一系,全部唯萧耨斤马首是瞻。
萧九圣这一支,祖上是萧挞凛,就是那个在澶州城下被宋军床弩射伤,逼得契丹议和的大将。最显赫的是萧惠,次之是萧虚烈,两人并不中意重元。奈何去年事起突然,耶律宗真亡故的时候,萧惠是上京留守,萧虚烈是西京兵马都部署,一个不得不从了太后萧耨斤,另一个被萧革说动,加入了重元势力。
再加上拥立耶重元的主将萧革,属于后族的另一支,阴差阳错,契丹两帝并立成了皇族和后族的公开决裂。被裹挟在其中的,不知多少贵戚高官。
萧九圣沉思一会,道:“节帅,如果西京皇太弟奉太后诏,出兵讨平幽州叛逆,节帅会不会乘西京空虚,捣其侧背?现在秋高马肥,大军将行,太后派萧某来,愿得节帅一诺!”
杜中宵看着萧九圣,从容道:“我为一路之帅,军国大事,自然是奉枢密院宣命。太尉安心,只要没有朝廷诏旨,我怎么会跟兄弟之邦开战?”
萧九圣拱手:“节帅一言九鼎,愿今日没有虚言!”
杜中宵笑了笑:“那是当然。太尉可以回去禀告太后,契丹家事,我这里概不会抽手。”
听萧九圣话里语气,杜中宵猜得到,朝廷应该给了同样的答复。契丹自己哪怕打得昏天黑地,宋朝也不会抽手。只是去年杜中宵自到了唐龙镇,一路向北打,耶律重元不敢赌他会遵朝命,必须派人来而已。
第89章各有侧重
帅府,包拯进来,对杜中宵拱手行礼,道:“契丹使节已经离开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刚刚送走。——说来好笑,那使节竟然还想在胜州留几天,以示善意。看来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看看胜州情势。他们那里就要开打了,留在这里做什么?早早打发了事。”
包拯上前,看杜中宵在桌上铺了一张纸,画了一幅图,向上面一个一个填人名。这种做法自己第一次见,忍不住上前观看,问道:“节帅这是在做什么?”
杜中宵道:“这是契丹的各势力,我做个树状图出来。龙图且看,这图像不像是一棵树?从最上面渐分枝桠,而成为一棵大树。实在没有办法,契丹除了奚人、渤海人和汉人外,本族分为皇族和后族。皇族和后族里又公许多支,看着同族,其实关系极为疏远。外人不知究意,哪里能分清楚?更加不要说他又有契丹名,又有汉名,还有乳名、字诸般种种。数月以来,帅司费了不少力气,凡契丹贵戚高官,都搜集了许多资料。我这里分门别类,把他们的族属、支系标记清楚,不致混乱。”
包拯看着桌上正是后族的阿古之一系,从阿古之始,后辈的子孙枝系清清楚楚。不但是男性,就连重要的女性有哪些,有哪些家族联姻,也都标记清楚,不由连连点头。
契丹还带有部族遗风,一个人首先是部族的成员,其次才是朝廷官员。不分清楚部族,契丹官员的倾向就捉摸不清。以前宋朝的情报很弱,经常连契丹和党项重要官员的名字都搞不清,更不要说对两国的行动做出预判。杜中宵到河曲路,才初步建立起情报网络,掌握两国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