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被称积贫积弱,其实后来的明朝中后期,又何尝不是积贫积弱?清朝的中后期,是不是积贫积弱?甚至后世的欧洲等国家,冷战之后是不是积贫积弱?与他们的前期相比,都是一样的局面。
政权不掌控经济命脉,必然会走到这一步。宋朝用行会和牙人控制工商业,社会财富必然被商人和牙人分走大部分,到了官方手里剩不了多少。随着时间推移,会一步一步恶化。这种情况下,哪怕官方参与一些经济活动,不管是工业还是商业,都会被各种手段挤兑得不赚钱,甚至亏钱进去,成为民间势力积累财富的养分。不得不放弃,从而使官方在社会财富中分到的配额变得更小。
王安石这些人,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既然如此,那就由官方直接进行分配,消灭中间谋利的商人和工场主,完全控制生产和消费的整个链条,一切利润由朝廷掌握。
这怎么可能做到?无非是把生产和消费及中间的流通环节,纳入到官方体系来。以前是体系外的人分财富,变成体系内的人分财富。没有控制的手段,体系内的人难道就比体系外的人欲望低,不贪婪?
杜中宵的办法,是官方掌握一部分经济,以足以能够控制社会财富为度。通过这一个体系,调节官方抽取利润和积累的比例,投资和消费的比例,来影响社会生产。官方不能掌握这样一个独立的体系,要么对经济无能为力,要么对某个阶层产生依赖,沦为工具。
政权不是靠税收养的,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政权的特点。有必要,有能力,政权会出面直接掌握生产资料。直接控制土地,均田制、分封制,都是建立在土地由政权所有的基础上的。直接设立工场,从周朝开始而后历朝历代,都有规模庞大的官营工业。只有商业,官方难以控制,便有重农抑商。
宋朝经过晚唐五代的混乱,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失去了直接控制土地的条件,官僚便一直有重新控制的冲动。数次改革,重要目标都是由朝廷再次直接控制土地。
第178章富国强兵
公有制不新鲜,不加社会主义这个限定条件,不过是中国历史的常态。不管是作为农业生产资料的土地,还是作为工业资本的工场,中国一两千年,政权都是最大的掌控者。大多数情况下,税收只是支付官员和军队俸禄的作用,维持政权运转的巨大成本,其实是由政权直接掌控的生资料来承担的。
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商业越发达,社会财富越向流通领域倾斜,政权的财政能力越弱。宋朝的数次变法,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对商业领域的控制。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杜中宵也不知道。他曾经学过的政治经济知识,大多与宋朝的现实不符,没有照方抓药的条件。学的那些理论,是以历史上的欧洲为原型推出来的,以农奴制为基础,了不起加个俄国的农村集体公社做补充,所谓的东方模型是印度。中国这种大一统、政权掌控一切的政治模式,在所有的模型中都被忽略掉了。理论中的很多制度革命,本就是中国政权历史上的常态。而在政治中被作为典型的中国模式,晚清民国时期土豪劣绅控制天下的局面,恰恰不是历史的常规形态。
没有理论指导,那就只能根据经验来了。杜中宵建立的铁监,建立的以商场为核心的常平司掌控的商业系统,就是按照前世经验照猫画虎。不过那个时代的改革,初期是从有到无,把这些从政权的手中放到民间。现在是从无到有,先把官方掌控的工商业建起来。至于以后,只能从实践中摸索了。
王安石听杜中宵讲着自己的想法,神色认真,但却坚持自己的想法。天下商人难管,如果一切由官营,就变成了吏治问题。而整顿吏治,历史上可以借鉴的经验就太多了,正是官僚的拿手手段。
“唉——”杜中宵叹口气。“介甫,我且问你,治理天下,为的什么?”
王安石道:“前些年党项叛乱,朝廷一败再败,府库无蓄积,已是积贫积弱之局。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富国强兵。国富,则有钱有兵,兵强才能战胜外敌。外无强敌,边境无忧,才可以专心于内政,轻徭薄赋,使民安乐,天下大治。”
用后世流行的话说,这是安内必先攘外,典型的春秋思想。春秋的核心是尊王攘夷,攘夷是关系天下兴亡的第一要务,一切的核心。富国强兵连在一起,是基于宋朝的现实,军队是用钱养的,是一种雇佣的关系。有了钱就能养强兵,有更多的钱可以养更多的强兵,有了强兵就可以消灭外敌。而杜中宵熟悉的那句保家卫国,此时不是思想的主流。
杜中宵道:“介甫,窃以为,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你说的最后八个字,天下大治,使民安乐。外有强敌环伺,君王不能安枕,百官不能无忧,民当然也不会安乐。民不安乐,
是为民心可用。所谓上下同欲者胜,以民为本,而建必胜之军,外退强敌,是为大治。国富不一定兵强,兵强也不一定要国富,民心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便如大宋与契丹,本朝与北国何者富?人口哪国更多?兵可曾强于彼国?此介甫之误。国富不如天下富,天下富,则府库充盈,百姓富裕,国富却未必如此。”
王安石皱了皱眉头:“待晓说得有道理,可此事只怕做不到?”
杜中宵笑笑:“能不能做到,总要试了才知道。自我到京西路来,建铁监,建营田务,现在又在常平司建商场,建村社,百姓尽得好处。百姓得利之外,上交朝廷的财物数倍于几年之前,可谓国富。现在苦练厢军,使他们能够外御强敌。如果有一日亲临沙场,打上几个大胜仗,就知道能不能强兵了!”
这是最让王安石想不通,也特别感兴趣的地方。杜中宵这几年在京西路的作为,不但是朝廷得到了许多好处,上交的钱粮翻了几倍,民间还富裕起来。国富与民富,相辅相成,同步增长。至于杜中宵练厢军,王安石倒是理解,也认同。寓兵于民,兵民一体,本就是中国的传统思想,源远流长。
想了想,王安石道:“我在柏亭监住了几日,体察民情,看得出来,那里百姓富裕,天下罕有可比的地方。若说是铁监赚钱做工的人得利也就罢了,可还有不少人,从铁监里面出来,自己建工场,赚到了更多的钱。待晓,这是不是官财漏于民间,挖了铁监的墙角?”
杜中宵道:“不能如此说。一个铁监,总有一些不适做的生意,不适合生产的货物,产品覆盖不到的地方,这都是民间的机会。一个产业初兴,加入进来的人,当然会人人发财,只是办法各有不同。”
王安石又道:“如此做,即在铁监里做事学到本事,积攒些钱财,再出来自己开场做生意,赚取大笔钱财。这样国富与民富并行不悖,能长久下去吗?”
杜中宵摇了摇头:“当然不行。总会有一天,市面上能赚钱的地方到了极限,外面的小场做大,与铁监争夺赚钱的机会。到了那个时候,民间别说再开新场,就连旧场坚持也困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互相兼并。若无意外,民间出现可与铁监匹敌的工场也说不定。”
王安石道:“即使到了那个时候,还是可以入他们那里做事,学了技术,攒了本钱,出来开场啊。”
杜中宵缓缓摇头:“不可能了。那时本行业赚钱的机会,全被大场瓜分完毕。民间做事的本钱,已经升上来了,开不起新场了。要想再现从前局面,只能由铁监把民间的大场挤垮,再来一遍。”
见王安石面色凝重,好一会不说话,显然理解不了自己的意思,杜中宵接着道:“现在铁监那里小场遍地,只要有技术,货物能卖出去,不要多少本钱就可以开个新场,极是容易。可是这种局面怎么可能持续下去呢?随着开的场越来越多,地价先涨上去,雇人的工钱接着涨上去,中间贩卖货物的本钱跟着也会涨上去。一天一天过去,同样的小场开办的本钱越来越高。要不了多久,在铁监做活,根本就不可能攒到开场的本钱。怎么办?然后是数人合伙,再然后是有钱的人入股,再然后是借贷。到了借贷这一步,开场的利润就要分给借贷的人作为利息。随着本钱升高,利息在利润中占的比例会越来越大。这个时候做大了的场会加入到放贷中,哪怕少赚一些钱,凭着利息依然赚钱,小场慢慢做不下去。”
这个过程,是金融资本,及与金融资本结合的产业资本收割产业利润的过程。到了产业利润无法支付利息的时候,产业就无法发展了。幸存下来的金融与产业结合的资本,才会提高产业利润,同时降低成本提高销售价格,开始新一轮发展,进入垄断阶段。
随着利润提高,金融资本发展,其他资本进入行业的门槛大增,小生产者完全没有机会了。比如土地价格升高,附近房屋等固定资产价格升高,流通成本提高,行业已经成了排他性的了。
典型的便如房价。从资本的角度来看,房价多高合适?其实就是,让资本之外的劳动者,买了房之后再无积蓄,不能积累作为生产资料的财富。这就是房价要收割社会财富的原因,要为资本的长久盈利进行清场。所谓蓄水池,所谓金融功能,房价推高的意义,本质是把社会财富收割掉,使社会财富不再具有积累成生产资本的机会。没有金融支持的财富,失去转化为资本的机会,不能够让资本之外的金钱,有钱生钱的路径,由金融资本垄断新创造的社会财富。也就是要让资本之外,社会普遍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