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丫一有空就往河边的茅屋跑。这对过去从未见过面的一老一小,却总爱在一块待着。云丫的奶奶到处对人说:“我们家云丫不要我了。”
“你到江南去了几十年,江南人也要帮哭吗?”云丫问。
“南人不会哭,他们把我带过去,也不是为了哭,只是把我和很多人安排在一起,让我们炼‘精神气功’,做一些冥想呀、催眠呀什么的事情。而且那边的人说话软绵绵、细声细气的,哭不出大声来,叫人伤心不起来。”
“那你在江南待那么久干什么?”
“有个俄国光头鬼子不放我们走,我和其他女人一起,不‘修行’的时候,就给人家带孩子、缝衣、做饭,做些零七八碎的杂活。那里人家富,能挣不少钱呢。”
“你要挣那么多钱干嘛?”
“盖房子!盖大房子,宽宽敞敞的大房子。”
“怎么没盖成?”
“盖成了。”
“在哪儿?”
“被俄国鬼子炸了。”[1]
云丫注意到,银桥奶奶不再言语,只把睛睛朝门外方向痴痴地望,仿佛在记忆里寻找一些已几乎逝去的东西。
不一会,云丫听到了她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沉默着。
云丫回到家,把这番情景告诉奶奶,并追问奶奶这是为什么。
奶奶就告诉她:“那时候,俄国鬼子南下来抢我们的土地,你奶奶年轻时候许是一身素洁的打扮,领口里塞一块白手帕,头发梳得很整齐,插朵小蓝花。
这习惯是在村里帮哭的时候攒成的,帮哭人总要插一朵小蓝花。
俄国鬼子来了,开始抢东西,抢鸡,抢牛,抢女人,抢年轻时候的银桥奶奶,你奶奶往俄国鬼子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头朝天仰着,就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把面前都俄国鬼子活活哭死了。
村里其他人也被你奶奶感染,你银娇奶奶一声大哭后,所有人才又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跟着她,一路哭下去,哭死了好些个俄国鬼子。
你银娇奶奶的长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颤。她一口气沉下去能沉好长时间,像沉了一百年,然后才慢慢回过气来。”
云丫吃惊极了,去找银桥奶奶核实。
银桥奶奶眯眼笑着,浑浊的眼珠藏了几分紫意,现场给云丫来了一段:
“如果死的是个孩子,我就骂:‘你这个讨债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饭地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没良心的,刚想得你一点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么好意思哟!’
假如死的是个老人,我就‘骂’:‘你个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们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闲了,让我们受罪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也带了去呀!你害了我们一大家了……’”
这听的云丫心里难受,趴在银桥奶奶怀里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云丫就很少再去银桥奶奶家里了。
四
虽然很少在往过跑了,但云丫依旧再缠着奶奶问银桥奶奶的故事。
“就在这听哭的人当中,有一个在村里教私塾的小先生。
那个人很文静,脸很白,戴副眼镜。他只要听到你银娇奶奶帮哭的哭声,总会赶到的。他来了,就在人堆里站着,也不多言,不出声地看着你银娇奶奶。
别人被银桥奶奶弄的都哭,他不哭,他就站在人堆里一直看着她。
每次帮哭之后,你银娇奶奶总像生了一场大病,脸色很难看,坐在凳上起不来。听哭的人都散去了,她还没有力气往家走。那个小先生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你银娇奶奶上路了,他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后来,你银娇奶奶就跟他成家了。”
“那些日子,你银娇奶奶就像换了一个人,整天笑眯眯的,脸色也总是红红的。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有家了,有伴儿了,还是一个识字的、爱用肥皂洗面孔的男人。她自然心满意足。
那些日子,她总是想,不能让他跟着她过苦日子,就四处去帮哭。可也不会总有帮哭的事,其余时间,她就帮人家做衣服,纳鞋底。”
“后来,她生了一个闺女,叫小巧。等小巧过四岁生日,她跟他商量:‘我们再有些钱,就能盖大房子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你银桥奶奶的‘帮哭’太出名了,当时的旧政府派人找上门来,强行带走了你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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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她寄回来一笔钱来,在大杨庄盖起了一幢方圆十里地也找不出第二家的大房子,房子盖到最后,钱不够了,小先生跟人家借了债。
虽然她回不来,但是经常往家里寄信,知道那么大一幢房子空空荡荡的。她还想给小巧他们父女俩多添置一些衣服,不让他们走在人前被人看低了。”
“她就没有想到,没隔一年,俄国鬼子打了进来,美国鬼子从朝鲜和东三省那边登陆帮咱们打俄国鬼子,小巧他爸主动去当兵了,再也没回来。小巧托给了她姥爷。”
“后来啊,我听去过南方的村里人说,他见过一次你的银桥奶奶,你的银桥这时已显老了;一对眼睛,终年老被眼泪沤着,眼边都烂了,看人都看不太清爽,但是眼珠子却很奇怪,紫的很,跟桑葚榨成汁浇进去似的。
你奶奶回不来,那的人不让他回来,于是你奶奶央求那个人,让他帮忙把小巧带到江南。”
等那个人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小巧早就被河淹死了,她姥爷去河里救,大冬天,两下就把人冻的不行了,一个也没爬上来。
我还以为你银桥奶奶再也不会回这里了,没想到隔了三十年,还能回到这,找到家,找到村……”
云丫走到门口去,用一对泪水朦胧的眼睛朝小河边上那间小茅屋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