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峰沉闷地抽了两口烟,自嘲地咧咧嘴,说,“咱们继续。”
“好,咱们继续。”杨毅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缓缓点头。
张文峰凝神思索片刻,说道,“从12月6号起,来的人就多了,因为接触时间短,很多人名字我不清楚,我知道的,一会儿都告诉你们。他们二十四小时轮班看着我,不准我离开房间,不准我与外界有接触,除非是带我出去做检测。”
“检测?都什么检测?”杨毅下意识地问。
“具体的,我也不是全部都清楚。”张文峰吁了口气,瞥了瞥杨毅苦笑道,“他们扒光了我身上穿的全部衣服,不知道从哪儿给我弄来现在这一身。我记得他们抽过我的血,取过我的指纹,还做过枪击残留物检测。其它的检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杨毅略微皱了皱眉,问张文峰,“我听说在那之前不久,你们不是刚刚做过射击考核吗?”
“对,我也说了,但人家不理,说该做就得做。”张文峰无奈地摇了摇头。
“嗯,你接着说。”
张文峰怔了怔,继续说道,“我刚才说好多人名字我不清楚,但有一个人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是谁?”
“他是总队二把手,姓陈。”张文峰咬住嘴唇,看起来像是不愿回忆那段痛苦的往事,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他来那天气势汹汹的,对我说,‘张文峰你听着,我们已经查了,就是你干的。’我说不是我干的,希望他们认真调查。”
“然后呢?”杨毅注意到张文峰神情的变化,猜测那个时刻很关键。
张文峰叹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说,‘是不是你干的,你都要背锅。我们为了查你的案子,已经快两个月没休息了,你不认,我们怎么交差?’”
杨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诧异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看向记录的朱波,朱波也是一脸错愕。
“就是从那天起,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出去了。”张文峰淡淡地说。
“不可能,你千万不要那么想。”杨毅差点跳起来。
张文峰抽着烟,静静地打量着杨毅,嘴唇扯了扯,说,“杨毅,你知道嘛,我和老展很多次私下讨论你——”
杨毅万万没料到张文峰会忽然提及自己,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不够用了,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
“我们俩都认可,你有很多优点,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但是你也有缺点,其中的一个还很致命——”
“你指什么?”这句话说出来,杨毅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很沙哑。
张文峰稍稍仰起头,冲着半空中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才说道,“你太天真,太过理想主义,所以,如果较真儿,很容易就是——海市蜃楼。”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杨毅脱口而出。
“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听了陈队的话,忽然就意识到,某种程度而言,他说的是对的。”
“他说的是对的?”杨毅惊诧万分,觉得张文峰简直是快疯了。
“当然,我说的是某一方面,”张文峰笑了笑,“他提到了那些人,那些一直侦察这个案子的人,他们的确需要交差。那些人是个集体,或者,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群体,而个体向来是没有办法和群体抗衡的——”
“扯淡,你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杨毅气不打一处来,“任何群体都是由个体组成的,难道每一个个体都没有良知?他们都没有良心?难道群体就这么腐烂着存在?”
张文峰望着杨毅,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悲悯,对杨毅说,“杨毅,咱俩都省省吧,别争论,我只是告诉你事实,就像陈队告诉我事实一样。如果破不了案,好多人面子都不好看,可能升迁之类的都受影响,那样他们无法容忍,但一旦破案了,立功的立功,受奖的受奖,也能向社会交待,岂不是皆大欢喜?”
“就这样破案?就这样以一个无辜者的牺牲为代价?难道你就接受这样的命运,甘心做一个牺牲者?”
“我没说我接受这样的命运,我一直在抗争,”张文峰面露苦笑,“我只是预感到,那会是我的命运。”
“张文峰——你疯了!”杨毅痛心疾首,“我刚还以为你是条汉子,原来你竟是个懦夫。”
“杨毅,这和懦夫无关,我只是清醒些罢了,因为这两个月我没有别的事儿可做,想的都是这些。”张文峰顿了顿,“知道我为什么肯定吗?因为我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
杨毅对张文峰的话深感震惊,脑海里无数个念头在碰撞,他却似乎理不清个头绪。
“真的,杨毅,咱俩别争论,咱们都清楚,现在见面的时间很宝贵,咱们把该做的事儿做完。”张文峰平静地注视着杨毅。
“你都这么想了,那谈不谈还有什么意义?”杨毅不屑地冷哼一声。
“当然有意义,不过,咱们俩不要再争论了,你放心,我也没丧失希望,我会努力活下去,或者按照你的话说,我会抗争,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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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什么?”
“你听我把话讲完好不好?”张文峰吁了口气,“现在很明显,他们没有别的侦破方向,只能抓住我不放,所以,一定会搜罗各种证据,坐实对我的指控,期间,不惜作假——”
杨毅再次露出惊愕的神情,为张文峰说出的这些话,也为他冷静且残酷的状态。
“你以为是魏兴国自己想这么干吗?不,他只是个喽啰,就跟我原来的角色一样,他根本决定不了什么。我摊上的是个枪案,死的还都是我的同行,其中有一个还是——嗨,不提他了,所以,这就更会增加他们必须破案的压力和冲动,而我,就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抓在手中的救命稻草,照目前的趋势发展,这个案子只能这么破,这个大方向是上边定的,不会是哪一个个人。”
杨毅暗自叹息,他发觉自己几乎无法反驳张文峰,因为的确就在不久前,总队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案件告破。张文峰根本不可能了解这个进展,他只是凭借自己冷静的的分析得出了这个结论。
“而且你也清楚,上边还有个机构在协调这几家,所以只要他们这么报,那边就会这么起诉,到最后也会这么判,不会有别的结果,我看得明明白白。”张文峰白了白杨毅。
“可是——”
“没有可是,杨毅,相信我的话。”张文峰苦笑着摇摇头,“所以我们现在做这一切的意义,就在于,万一哪天老天开眼,让真凶露了出来,没准儿我就有平反昭雪的机会——”
“你这和交待后事有什么区别?”杨毅嗔怪地瞪了瞪张文峰,心中隐隐作痛。
“也不尽然,”张文峰讪笑着摇摇头,看着杨毅说,“有件事我想拜托你和展鹏,我想了想,我也只能拜托你们。”
杨毅耸动着喉结,“说。”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替我追责。”张文峰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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