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的士停在了面前。
许晟垂下眼:“虞山。”
已经过了广玉兰盛开的季节,如今是槐树生长的时候,两边的树叶交织在一起,苍绿的枝叶交错间,垂下比汉白玉石阶更加雪白的细碎花朵来。
守墓的老人还坐在他的小屋里,年轮一样的皱纹嵌在沧桑的皮肤上:“姓名……逝者的。”
“林逸。”
老人的眼皮仿佛动了一下,半抬不抬地看了他一眼,动作缓慢地那本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迈的发黄的笔记本,手指点着,一行行地往下找。
“我知道位置。”许晟说,老人家似乎耳背,没有理会,还是坚持翻到了才说:“十七排,第二个……来,你登记一下。”
正午,并不是扫墓的时间点。空荡荡的墓园里,只有几只灰扑扑的鸟在石子路间跳来跳去。这里的温度,似乎天然地要低上几分,死亡的阴影被树叶具象化,将光亮都挡在了墓园之外。
一牌牌墓碑穿过去,才见到了第一个人,一个女人。穿很艳丽的桃红色的裙子,站着面无表情地烧纸,指间还夹着一根烟。经过时,斜斜地看他一眼,又平淡地挪开视线去。
或许别人看他也很奇怪,哪里有人祭奠,却不带任何花,也不带纸钱香烛。
他越过了林恒夫妇的墓碑,略停了一停,走到林逸的墓前。
来做什么呢?许晟也不知道。
人已经不在了,难道还能回答他的疑问吗?
他看着墓碑上林逸的名字。又有种极不真切的感觉,林逸……死了么?葬在这里的人……是林逸吗?
他并没有亲眼看见他火化,会不会这只是一座空墓。会不会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风从柏树梢抚过,带着叶子沙沙作响,像一首无字的挽歌,许晟忽然清醒过来。
林逸是真的不在了。
就算所有的事都是假的,是错的,唯独这一件,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死了。
留给许晟的只有一个日记本,一部手机,和无穷的,无穷尽的疑问。
许晟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真相,可是现在……
他咬了咬唇,从包里取出那本日记来,已经许久没翻了,不愿意也不敢。
可上面的每个字依旧烂熟于心。只是如今再看,带上了另一种他并不肯面对的揣测再看,似乎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从十月十五号能翻到的第一篇日记,持续一个来月的梦呓一样的话语。日记里的那个人,出现在街头巷尾,甚至林逸的梦中,究竟那是谁?
因为后面出现的名字,因为那张照片,他曾经坚信那是顾耀,包括林逸精神恍惚之际见到的幻相……可是因果从来不是这样关联的,是先有了那个没有名姓的‘他’,才有了顾耀的出现。
‘他’和顾耀,是同一个人吗?顾耀,会不会,本身就是一种‘幻像’。
眼睛看得发胀,许晟仍然不停地翻着。日记上的每一句都是折磨,字里行间,藏着无数的,勘不破的秘密。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
难道林逸会蠢到为了一个‘幻相’去死吗?日记里白字黑字明明白白的欺骗,利用,新年夜的失约……他翻得太快,纸张划破了他的手,许晟忽然顿住了,血落在纸张上,让他想起了除夕夜的灯笼。很多他从未留意,也仿佛毫无关联的小事,忽然便浮上了脑海。
手一直在抖,两次都按错了。第三遍,才顺利地把号码拨出去,那头很快接起了:“晟晟?”
外婆的声音有些惊讶:“还没登机吗?”
“晚点了。”许晟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声音才能没有一丝异样,“外婆,您记不记得,有一次,您说,和外公在公园里,遇见林逸了。同他讲了,我们要来过年的事。”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外婆似乎换了个地方,身后有舒缓的乐声传来,这个名字,让她的声音也迟疑了两分,“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他知道是哪个年吗?”许晟问,喉咙都发紧,“……他知道,是春节,不是元旦吗?……元旦节,林逸有来家里吗?”
一连串的问题,外婆都懵了。太久了,她实在也记不清,当时到底怎么说的,有些犹豫道:“没有来呀……想来不会吧。况且……”
“什么?”
“况且元旦节我和你外公也不在家的,z大每年元旦都要举办新年音乐会,我们一早就去了。”外婆有些担忧道,“晟晟,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忽然想到了而已,可能是要走了,心里总有些……”
“我明白。”外婆叹了口气。
当然不可能明白,没有任何一个人,此时此刻能够明白他。
许晟借口要登机了,挂掉了电话。脑子里恍惚涌进许多事情来,又什么都抓不住,最后莫名想的却是,外婆那头的乐声,仿佛是《auldngsyne》。
高跟鞋的声音在石板路上响起,是那个烧纸的女人,姿态悠闲地往外走去。
他也该走了,许晟想,可是走去哪里,他没有方向。心里的迷茫与疑问,并没有比来的时候,减少分毫,甚至更甚。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墓碑上林逸的名字,熟悉的两个字,看得久了,几乎要不认识了。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墓园外走去。
守墓的老人还坐在他的小屋里,有个穿黑衣的男人站在他的窗前,大概也是在登记,察觉到脚步声回头看了许晟一眼,又平淡地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