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了一把
维特恩德怔怔地看着伯爵。他的视线微微转动,扫过趴在地上的子爵,和在墙角低声哭泣的辛芙妮小姐。
他脑海里浮现了自己的父亲。他身材并不高大,容貌也并不出众,常年的劳作让他的双手粗糙皲裂,指甲缝里有永远都洗不干净的土渣。
那时候夜里暑热还难散去,他快死去的时候整个人瘦得皮包骨,被高烧烧得浑身发抖,脸蛋红得像冬天炉子里那些燃烧的煤炭,腿上的脓肿血水浸湿几层被褥,连止疼的药剂都没了用处。他咳嗽着,把家里最后的钱交给维特恩德,让他好好读书,好好吃饭。
“爸爸没有本事,爸爸要走了。”干瘦的男人眼里全是对孩子的不舍,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抚摸心爱的儿子,只能尽可能直起身子,用眼神盛满孩子的身影:“对不起我的小克里斯……要剩下你一个人了。”
维特恩德大眼睛里缓缓蓄满泪水。他的父亲,悲苦了一辈子只学会了卑躬屈膝,连只鸡都舍不得杀的人,却因为不愿意借钱给子爵,被人狠狠打了一顿,以至于活生生疼死!
伯爵也是父亲,为什么他就不能理解同是父亲的人,为什么!!
“你的二儿子。”维特恩德没注意他的表情,他此刻脸上浮现出一股冷静又疯狂的笑容:“在夜莺街里潇洒,钱被偷了,找我父亲要。我父亲不肯,他就找人把我父亲打了一顿,一不小心,是的,一不小心,我父亲被打断了脊椎骨,活活疼死了。”
伯爵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他往后连连退了两步才站稳,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事情。一辈子尽忠职守、克己复礼的中年男人半张着嘴愣在当场,连个惊讶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身后的辛芙妮子爵拼命缩着身体,想把自己的身体缩进地板缝里。
“看吶,多么悲惨、可笑的死亡。”维特恩德笑得眼睛眯起来,汩汩流淌的泪水汹涌而下,把眼镜都糊上了一层水雾。他每一个字都怒目切齿,每一个字都仿佛流着无法看见的脓血:“就因为我父亲想为我买新书,不愿意把钱借给子爵,他就被活活打断了脊椎骨,活活被戳破了肺,再也没站起来!”
治愈魔法分等级,只有六年级的孩子压根没学到如何才能使用高阶魔法来治愈致命伤。
他的父亲被人打断了两处脊椎骨,破损的肋骨戳破了肺部,腿部被马车碾压过的伤口几乎是脱套伤。
当他彻底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希望之火就在他的眼睛里彻底熄灭了。
他没有钱送父亲做手术,也没有能力施展高阶治愈魔法,他没有勇气请求老师们的帮助——一天之后,父亲便彻底离开了,他甚至没来的及和忙碌的教师们说清事情的大概。
夜半时分,来自永恒深渊的珀西米丝缇诗女神在他耳边发出狂笑,他的灵魂摇摇欲坠,被拖拽着坠入无边的混沌。
“伯爵老爷!”男孩倏地抬起头,胸膛里嘶吼得声音如同一只被困住的雄狮,这嘶吼声带着灭顶的悲痛,伯爵也不由得眼眶通红,再也不敢直视孩子的双眼:“伯爵老爷!你也是父亲……你也是父亲,看在奥夫赫西提西的份儿上,让你的儿子替我父亲偿命吧!让这罪恶得到应有的审判,让这恶人下去跪倒在因弗厄尔农的宫殿中受刑!”
他声音中的恨意简直比阿尼莫西太特居住的怨毒沼泽还要粘稠,辛芙妮子爵被吓得狠狠哆嗦了一下,求助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伯爵无法说出任何反对的语言。他颤抖着嘴唇,看着面前因为悲痛而浑身发抖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这件事……哦……”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伯爵老爷。”维特恩德已经陷入了清醒的疯狂,珀西米丝缇诗女神在他的耳边吟唱着来自湮罪之域的摇篮曲。他又掏出一个魔法爆弹,眼镜上反射的光让人无法看到那双眼睛。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伯爵老爷。”维特恩德直勾勾地看着把自己团成一只缩脖鹌鹑的辛芙妮子爵:“当年宪法改革,您和菲纳茨恩伯爵等人推出了一系列新法,造福了我们平民。现在,我要求用新法的规则制裁这头猪狗不如的牲畜,麻烦您让开,伯爵老爷。”
伯爵还没说什么,身后鹌鹑似的子爵先呆不住了。他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好像那即将引颈就戮的鸡鸭,顾不得捂着流血的嘴角,匍匐着,死死拽住父亲的裤腿,哭的满脸鼻涕泪水。
“爸爸……爸爸……我知道错了……”辛芙妮子爵哭得稀里哗啦,声音都变了调。他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好似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我愿意被大法官审判!我愿意去议会被判刑!我愿意去海恩边境监狱服刑,死后堕入湮罪之域被因弗厄尔农女神审判!!别让我被炸死,别让我被炸死,爸爸!!”
“闭嘴!”伯爵一脚把儿子踹出老远,指着子爵,浑身气的发抖:“你都干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他眼睛里流露出绝望:“我没有脸请求宽恕,我也没有脸,去请求女王陛下的赦免!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名——亵渎生命,你不配当我的儿子,不配承袭爵位!!”
辛芙妮伯爵吼完之后,闭了闭眼睛。中年男人任由泪水划过脸颊,坠入有些花白的胡子里。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身,十分郑重地说道:“孩子,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维特恩德麻木的掀起眼皮,声音毫无波澜:“克里斯特·维特恩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