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绿呢官轿里的丘霄淮终于开腔,他掀开轿帘,露出圆润白胖无须的笑脸,恳切请示:“卑职可否协从张大人?灾民两千多人,堵在城门口的确不像话,应当尽早使其返回易县接受赈济。”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好,很好!宵淮所言有理,悟性高,不枉本官一向的苦心栽培。”看在一年四季节庆孝礼的份儿上,万斌大加赞赏,慷慨应允:“既如此,那就你们一同负责遣灾民回村。”顿了顿,他略一思索,又严肃补充:
“本官将在旁监督。来人呐。”
“在。”
万斌想了想,详细吩咐亲信:“你赶紧回衙门,求禀新任知府容大人,就说本官正在城外忙于慰问安置灾民,稍后拜见;此外,置一桌、一桌……中等接风酒,菜肴得京城风味儿的,摆在衙门中庭偏厅,本官中午要给容大人接风。速速去办!”
“是!”
不多时
轿队停,轿夫压着轿杆,三个官员下轿,被凛冽寒风吹得浑身打挺,两天一夜来回奔波,腰酸背痛,心情很不美,站定缓了缓,万斌脸色难看,一挥手:“走!今日无论如何要让灾民离开,哪怕不肯回易县,也绝不能再堵在城门口刺人眼睛!”
“对。”张保点头哈腰,为了弥补自己懒怠失职的过失,他昂首挺胸冲锋在前,气势汹汹穿过废墟,恰好站进一片洼地、面对大批灾民的后背,他有心杀鸡儆猴,匆匆观察几眼,突然怒了,揪住一个瘦弱少年的胳膊,狠狠一拽,厉声斥骂:
“大胆刁民!”
“说!你哪儿来的馒头?有馒头吃为什么还去领粥?贪得无厌!”
“你有馒头,就不算灾民,赶紧走!”张保一边说,一边把少年扯得踉跄后退。
“啊!我的粥!”少年惊惶大叫,他冷不防被张保从背后推搡,木碗虽然本能地死死端稳,但舍不得一口气喝完的粥却撒了大半,登时万分心疼,手足无措,眼睛一热,忍不住哭了。
“假冒灾民领取朝廷赈灾粮食,你还有脸哭?”张保横眉立目地呵斥。
“我的粥……”少年喃喃低泣,恐惧忐忑,压抑得剧烈颤抖,衣衫褴褛,却尽可能整洁,脸用雪擦得干干净净,愈发显得面黄肌瘦。
其余沉浸在喜悦里的灾民闻讯转身,纷纷怒目而视,手里都捏着馒头。
咦?
张保愣住了,一头雾水,但长期逞官威习惯了,架子根本放不下,傲然抬高下巴,粗着嗓子喊道:“看什么看?本官乃喜州衙门同知,专程负责遣送你们回易县的!”
“什么遣送?”
“天寒地冻,房子全塌了,我们暂时没法回去。”
“馒头是容大人给的!”
……
远处土台上的容佑棠发现了空地边缘的骚乱,忙起身眺望,纳闷问:“那儿怎么回事?争抢食物吗?”
“刚才挨个儿领取的,人人有份,争抢什么?”卫杰也纳闷。他们所站的这个土台,恰好被废墟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路面。
“走,瞧瞧去。”容佑棠走下土台,快步疾行,在护卫和衙役的簇拥下纵穿拥挤人堆,迅速赶到事发现场附近,远远便听见趾高气扬的一句: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吃熊心豹胆了?竟敢辱骂朝廷命官?”
嘈杂闹腾,议论夹杂谩骂,其中伴随一少年的抽泣声。
“肃静!”
“知府大人驾到!”衙役们按例吆喝,容佑棠挤进争执人圈,定睛扫视:
一大片愤怒灾民、一哭泣少年、一个身穿官服被衙役保护的中年人。
“怎么回事?”容佑棠打量中年人,面无表情问,贴身陪侍的吏目崔文石忙凑近告知:“大人,他是同知张保。”
“哦?”容佑棠态度淡漠,语调平平说:“原来是同知张大人。”
崔文石强忍幸灾乐祸,半个身子躲在知府背后,伸长脖子,探头提醒:“张大人,此乃咱喜州的新任知府容大人。”
姓崔的,你得意什么呀?狗摇尾巴似的!
近十几年来,喜州知府要么任满一去不回头,要么任上革职入狱掉脑袋,亲近攀附也没甚益处。
张保心里讥讽同僚,脸上却半分不显,早已换上惊喜激动脸孔,不顾废墟洼地凹凸不平,“扑通”跪下,毕恭毕敬道:
“卑职张保,叩见容大人!”
“起来,无需多礼。”容佑棠一板一眼道,不等对方站稳,立即问:“张大人,本官正在主持派放赈灾食物,你这儿是怎么回事?”
电光石火间,张保飞速谋定对策,他无奈笑笑,亲昵拍拍瘦弱少年的肩膀,状似宽容地解释:“卑职上报了灾情后,连夜从巡抚衙门返回,急于协助您处理灾情,但人多拥挤,经过时不慎碰翻了这小兄弟的粥碗。”
“是吗?”
容佑棠扫视周围敢怒不敢言的灾民,明白定有内情,他凝视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温和问:“你的粥撒了?”
少年重重点头,点头如捣蒜,哽咽难言。
此时,万斌和丘霄淮在倒塌的半堵墙后观望半晌,一齐上前。
万斌假作喘吁吁,掏出帕子擦汗,一见容佑棠即两眼放光,高兴问:“哎呀,想必您就是容大人吧?下官到巡抚衙门禀报灾情时,戚大人一提便连夜赶回来了!”语毕,心里发虚的他毫不含糊,结结实实下跪,察言观色的丘霄淮随之跪下,两人口称:
“下官万斌,叩见容大人。”
“卑职丘霄淮,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二位大人请起。当务之急是安顿受灾百姓,其它等回衙门再商议。”容佑棠平静抬手,左手一直搭着少年肩膀,瞥见对方碗里还剩两口粥,遂催促:“别哭了,你先把粥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