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满头银发,背靠引枕,歪在矮榻上,心事重重,忧心忡忡。但当着两个孙子的面,她从不显露烦恼,打起精神伸手,招呼嫡长孙,慈祥说:“煜儿,好了好了,不要跑了,瞧把你弟弟给累的。”
“老祖宗!”郭煜顺势一扑,亲昵窝进祖母怀里。
龚宝珠随后赶到榻前,乖乖止步,气喘吁吁。
“哥哥!”郭烨最慢,一把抱住堂兄手臂,兴奋问:“快跑,玩吗?”
王氏张开双臂,搂住两个孙儿,慈爱嘱咐:“好孩子,不早了,该去歇息了,免得煜儿明早起不来读书。明天空闲时再玩。”语毕,她吩咐奶妈:“立刻带他们回房,早睡早起。”
“是。”奶妈们松了口气,抱起各自的孩子,躬身告退。
三个孩子玩得正高兴,不愿意分开,或失望或噘嘴。郭煜闷闷不乐,嘟囔说:“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困。”
龚宝珠张了张嘴,却没敢吱声。
郭烨幼小,使劲挣扎,试图下地继续玩耍,“哥哥——”
姜玉姝见状,忙哄道:“烨儿乖,很晚了,该回房睡觉,等明天天亮的时候,娘陪你玩。”
郭弘磊板起脸,不轻不重,“嘭~”地把茶盏顿在几上,严肃道:“听从长辈的安排!”
三个孩子齐齐扭头,大孩子本能地敬畏威严家长,下意识恭顺。小孩子懵懵懂懂,迅速被奶妈抱走了。
紧接着,龚益鹏和廖小蝶同时站起,识趣地说:“不打扰老夫人歇息了,明早再来给您请安。”
王氏和蔼答:“去。”
转眼,下人亦告退,老仆守在门外,厅内仅剩郭家人。
“唉。”王氏不再掩饰,愁眉不展,开门见山地问:“弘磊、阿哲、轩儿,你们三兄弟,商量出结果了没有?”
“有一个。”
“但不知妥不妥。”
王氏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郭弘磊神色凝重,定定神,缓缓说:“大哥不在了,大嫂犯下无法宽容的错,身为亲兄弟,我们绝不能置之不理。守节守节,既然大嫂守不住,就不该继续做郭家长媳,当断则断,给她休,以安抚大哥的在天之灵。”
王氏皱纹密布,泪花闪烁,悲叹,颔首说:“对,弘耀不在了,咱们必须替他做主。休书、休书……你们打算用什么名义休了她?千万要保全煜儿,可怜我的大孙子,爹不在了,娘也要离开。”
淫,七出里最不堪的一条。姜玉姝百感交集,暗忖:世上有极恩爱的夫妻,一方去世后,另一方哀伤缅怀,余生不再成亲;也有感情一般甚至淡漠的,一方去世后,另一方守完礼法所规定的时间,即可续弦或改嫁。
但无论守还是不守,应该由本人选择,不该强迫。
郭弘磊沉声道:“为了保全大哥的尊严和煜儿的名声,真相自己人明白,对外就用当年商定的说法:婆婆仁慈,不忍儿媳青春守寡,主动放她回娘家,允许其改嫁。”
“横竖这个说法早已传出去了,舅舅他们都知道的,现在行动,也不算奇怪。”郭弘轩小心翼翼道。
在嫡母面前,郭弘哲唯恐出错,一贯少言寡语,附和说:“对。”
王氏咬牙切齿,恨恨一拍引枕,怒道:“我们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家,从无强迫巧珍守寡的意思!想当年,孝满之后,我当着玉姝的面,亲口问:‘珍丫头,弘耀出事,委屈你吃了一大场苦头,你年纪轻轻,守节与否,随你的意愿。如果愿意守,郭家永远不亏待;如果不愿意,也无妨,姑妈送你一份嫁妆,趁年轻,另找人家去’。”
“当时,她亲口答:‘吃了几年苦,险些累死了,我没心思考虑其它的,只想守着您和煜儿,安安稳稳,休息休息’。做婆婆的一听,岂能不答应?我立刻承诺:‘行!你尽管休息,哪天改变主意了,告诉一声,到时再帮你张罗’。”王氏伤心失望极了,老泪纵横,扭头问:
“玉姝,你说,当年我可有半分逼她守寡的意思?”
姜玉姝连忙摇头,“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您确实说了这番话,十分通情达理,嫂子——”
“改个称呼!你又忘了。”王氏非常不痛快。
姜玉姝回神,“抱歉。叫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哼,她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偷偷摸摸,自甘下贱,做出那般不光彩的丑事,根本不配做你们的‘嫂子’!”
王氏气愤填膺,黑着脸说:“当年,虑及她父亲是我的兄弟,实在不忍心看她年轻守寡,所以才任由她选择,足够大度了。谁能料到,她竟敢、竟敢——唉!”
郭弘磊宽慰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望母亲看开些。我和三弟、四弟拟写了一封休书,您过过目。”说完,他瞥向四弟,郭弘轩会意,低头从袖筒里抽出文书,快步交给母亲。
“哦?我瞧瞧。”姜玉姝递上帕子,王氏擦擦泪,眯起眼睛审视片刻,末了,又开始流泪,叮嘱道:“可以,就这样写,你们挑个日子、找个理由,把消息放出去。对于巧珍,郭家仁至义尽了。”
三兄弟同时颔首,“是。”
姜玉姝沉思良久,轻声问:“嫂、珍姐即将临盆了,到时,那个孩子……该怎么安置?她在边塞,除了咱们之外,没有别的亲人,假如咱们不帮忙,她缺乏谋生本领,可能活不下去。”
“野种罢了,叫她自己解决!另外,给她一些银子,天大地大,赶紧打发她走!”王氏咬咬牙,狠下心肠,“至于煜儿,我会设法哄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