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慧进来的时候,他两鬓簪着红艳艳的茱萸,手里捏着块重阳糕,大笑着躲闪小女儿揪他胡子的小手,宠溺地道:“小纨纨,爹爹输啦,糕儿是你的啦。”纨纨接过重阳糕,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扑闪着,塞到他嘴边,奶声奶气地撒娇:“爹爹吃!爹爹吃!”她立在一旁看父女俩亲热个没完,唇角含笑,心满意足。
看到福慧,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狼狈,转瞬又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摘下小女儿横七竖八插在他头上的茱萸,淡淡道:“何事?”
福慧的沉稳一如其主:“沂国长公主听闻都尉抱恙,十分关切,送来许多滋补药材,长主命奴婢交给戴娘子。”他的目光一颤:“琼章她……还送来什么没有?”福慧双目低垂,仿佛无限悲悯:“送了些菊花,长主说开得喜庆,摆到公子们书房里去了。”
夜里,他醉得厉害,她拿湿帕子给他擦脸,指尖爱怜地抚过他英挺的眉眼,那是她平日里只能仰视的容颜。他含混地咕哝了一句,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神色无限依恋,侧身蜷卧着,像个脆弱的孩子。
她蹲下来,下巴抵在床边,痴痴地凝视他,心底的柔情如丝缠绕,今生与他肌肤相亲,血脉相连,还有这一刻静谧相守,她已再无所求。
突然,他又模糊低喃了一句,两道浓眉痛苦地皱起,一滴泪从他眼角落下来,滑过鼻梁,没入鬓发,迅速消失不见。她愕然,缓缓伸手确认那湿润的轨迹,又听他低唤了一声,这次她听得清楚,是两个字——昭齐,抑或是朝琦?像是女子的名字。
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长公主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他所有喜恶,却从未提起过他曾有过心爱的女子。她自然也不敢问,更不敢去问他,只能隐去名字悄悄问府里的老婆子。
“没有!”那婆子斩钉截铁,“我家公子从小读书练武,胸怀大志,父母管教又严,从不沾花惹草。后来成了家,就一心一意地对长主,外州做了几年刺史,一个相好都没有,成天就知道给长主写信。有些烂舌根的笑话他夫纲不振,他理都不理;长主贤德,早劝他置几房妾室,他一直不肯,哪来什么外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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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新春,长公主亲自携纨纨去宫中赴宴。
“三岁的孩子,该见些世面、学些排场了,再者,从小多交结些内外命妇,于她将来的婚事也有益。”她感动得无以复加,本以为长公主的视如己出只在关怀备至、细心娇养之上,谁知还蕴藏着这般天高地厚、计议深远的父母之心。
回来后,纨纨兴奋地诉说禁中情景。“好大一片梅花林子,旁边有亭子,池子,还有好多人,母亲说,那些都是她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还缺了个宁姐姐今天没来……母亲带我到处认人、叫人,有个穿黄袍子的叫陛下,好像不大高兴,说:‘昭齐,你这是何苦?’……”
仿佛晴空里响起炸雷,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攥着女儿小小的肩头,不敢置信地问:“谁?!”纨纨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她定了定神,竭力放柔了声音哄道:“好纨纨,告诉阿娘,‘昭齐’是谁?”
“母亲。”纨纨天真地笑,露出两排小小的白白的牙齿,“是母亲的闺名。”
她的心像是突然塌了,耳边嗡嗡直响,冷月下的寒寂、除夕夜的萧索、红烛边的枯坐、锦帐里的怔忡,还有背人处的郁郁沉默和长吁短叹,几年来所有蛛丝马迹拼成一副完整的相思图,却原来,他醉梦里苦苦牵念着的蓬山之远,竟在咫尺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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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下来之后,她唯觉怅惘、好奇和惋惜。
并非不想独占他的宠爱,只是长公主待她实在太好,好到她都不忍心看着主母独守空帏。更何况,他又是那样痛苦,那一滴泪,那一声声醉语低唤,叫她想起来就坐立不安。
晨省回来,她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长主的咳疾反反复复,今日又犯了。”他垂眼不语,仿佛没有听见,只是不自觉地握紧了袖管下的拳头。纨纨牵着他的袍裾:“爹爹抱我去看看母亲好不好?”他怔忡片刻,渐渐松开了手,骨节分明的大掌缓缓抚过小女儿细软的额发,语调平静而幽凉:“咱们若去了,你母亲还要费神费心思,于她病体无益。”
她怯生生地低求:“将军明日要带纨纨去金明池射柳,我最怕刀啊箭啊的,长主和纨纨去好不好?”长公主温柔地拍拍她的手:“别怕,射柳是不杀生的。”纨纨委屈地噘起小嘴:“为什么爹爹一回家,母亲就不陪我玩了?”长公主的端庄毫无罅隙,微笑着蹲身抱起纨纨:“你爹爹常年征战,少有清闲,他最喜欢你阿娘和你,所以他在家的时候,你们就多陪陪他,让他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大哥哥!二哥哥!”纨纨银铃般的嗓子亲热地唤,她紧张地低头敛衽,不敢直视九华和弘毅,毕竟,在所有人眼中,她是那个狐媚邀宠、拆散他们父母的罪魁祸首。“三弟年少鲁莽,多有失礼,母亲已严辞训斥,我兄弟二人特来代弟赔罪,望戴娘子海涵。”大公子干练通达,气度沉稳,完美融合了父亲的威武和母亲的雍容。
弘毅牵着纨纨的小手,走到她面前:“娘子一直敬重母亲,谨守礼数,今日之事,确是冤屈了。”二公子最像长公主,总是温和仁厚,宽以待人。
“三哥哥,这是给我的?”纨纨看着栩栩如生的小木马,小脸闪闪发亮。“谁叫你一骑真马就哭鼻子,爹爹抱着还怕!”景行看似嫌弃的目光里杂着藏不住的疼爱,转顾于她,又变得愤慨不平:“小妹是小妹,你是你!我不怕你告诉爹爹!你……你欺人太甚!”十几岁的少年,豪迈刚烈的性情酷肖父亲,想到母亲所受的冷落和屈辱,胸口急促起伏着,倔犟地扭过头,不让“仇人”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她百口莫辩,只能暗自盼望,等公子们娶妻生子之后,一对祖父母可以看在孙儿面上,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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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了。
那一日,他出门上朝,再也没有回来。谯楼更起,月上墙西,她等到天明,等来的却是他因谋反而入狱待死的消息。
她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院外传来甲胄碰击声、粗暴的呵斥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婆子哭求:“官爷,里边是年轻女眷,你们不能进去……”她本能地想护住女儿,却惊觉纨纨已不在房中。
“纨纨!”她撕心裂肺地喊,门被大力踹开,一队铁甲兵卒举着明晃晃的钢刀直冲进来,为首的那人戾声怒喝:“仆散逆贼的罪证就在这里,给我搜!”掀桌砸椅犹嫌不足,又狞厉地指着她,像是怀着刻骨的仇恨:“扒了衣服,搜她身上!”
“完颜守纯,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姑母么?!”长公主撞进来一把推开士卒,将衣衫破碎的她护在身后,转视那为首的官员,气得全身发抖,满面泪痕。那官员气焰顿熄,讪讪低头,讨好唤道:“姑母,您别生气……”长公主颤巍巍地声泪俱下:“二大王要搜,就从我身上搜起,回去告诉你爹,你差事办得极好!”那官员慌得手足无措,连声赔礼:“姑母息怒,盘都错了,盘都不敢了……”恭恭敬敬地垂手退到门外,低声吩咐下僚:“都撤出去,不许惊扰女眷,去书房搜……对了,不许破坏东西,若砸坏一只碟子,我唯你是问!”
她焦急地奔到院中,看见女儿合身扑在小木马底座上,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面如雪色,像筛糠般发抖,手里死死抓着木马腿,看见她就小嘴一扁,放声大哭:“阿娘,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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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主平日里装作无事,其实恨毒了都尉。”
“是啊,一出手就置丈夫于死地,也忒狠辣了。”
“长主是明德皇后的亲孙女,孝懿皇后唯一的女儿,如此尊贵的身份,忍气吞声这几年也够了。”
“那还不如悄悄下毒呢!现在倒好,两位公子也折进去了,难道不是她亲骨肉?”
“说的也是。弄死都尉,再把那狐狸精往窑子里一扔,什么气都出了,何必告谋反呢?”
她捂着嘴,抖索着偷听下人们的议论,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架般软瘫在地。
“阿娘!”纨纨哭着摇她,“府里的人都说是母亲陷害爹爹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的心像是空了,魂魄飘荡,所有的知觉都已麻木,精神恍惚地搂住小女儿,良久,才怔怔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她不该一见倾心,不该辗转追随,不该登上丰乐楼,不该进入国公府,更不该叫那个不祥的名字。
湘筠。
风凄凄兮山之阴,云溟溟兮湘之浦,九疑望断几千载,斑竹泪痕今更多。她的父母不通文墨,一心想给爱女起个清雅的闺名,却不知这个烟波寒翠的名字里铭刻着夫婿横死,血泪成斑的典故。尽管她已在进府的第一夜被他改了名,仍没有逃脱“九江沉白日,恨深湘水流”的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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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纨乖。”她梳洗停当,换上家常的兰花纹对襟褙子,简净淡雅、柔和端庄,是他素日所喜的服色,“今后,要孝敬母亲,不得任性。”又对傅姆柔声交待:“长主若是来了,告诉她,将军这一生,心里从未有过第二人。”
她打开房门,款款走到院中,恬静的目光缓缓抚过石榴树、紫藤架、小秋千、小木马,触目榴花似火,灼灼如青春里最美好的年华。
幽暗的井底似有光芒忽现,照亮她温婉的笑容。那是莱州城头的残阳如血,映出他神威凛凛的轮廓,折射着万道霞光。
委琼佩兮重渊,税鸾车兮深山。
望苍梧兮不极,与流水而潺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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