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宁摇摇头,轻声叹息道:“福姑姑,这些话,都是姑父说的。”
话音未落,邢国长公主与景行皆大惊道:“什么?”
“昨日我求了姑母的手书,去狱中给姑父送酒。”完颜宁哽咽道,“姑父对我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这事不能怪姑母。”
景行闻言,神色渐渐平静,邢国长公主却泪如雨下,身子蜷曲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心口,竟比方才更为痛苦。景行将母亲抱到榻上,复又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长叹道:“母亲,儿子不孝!”
完颜宁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姨父的事虽无法回天,但好歹还有三表哥。”谁知他又接着道:“只是儿子心意已决,请母亲原宥。”
邢国长公主以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幼子年轻英挺的脸,艰难地道:“为什么?”
景行决然道:“儿子年幼时,家中虽得母亲治理有方,但阖府上下忍气吞声提心吊胆的情景,两位兄长直到现在还不能忘怀,儿子最小,却也记得母亲时常宽慰父亲。那时不过是受郑王连累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是父亲被论谋反,皇帝是决计不会放过我的。额外开恩不过是权宜之计,待物议平息之后,就会罗织罪名将我斩草除根。大丈夫死便死了,何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完颜宁心惊道:“是了,怎么我竟不曾想到?姨父当年也是先尚主再落职,免叫天下人说天子刻薄寡恩,两位舅父的手段想来是如出一辙。”
景行又道:“即便不被处死,也定是千般提防万般折辱,儿子福薄,不敢奢望能有母亲这样贤德的内助,哪里能够躲得过半生的明枪暗箭?与其那时候被论罪,连累母亲与家人,倒不如现在干干净净地随父兄去了,那昏君若还有一丝愧疚,也能善待母亲。”
邢国长公主肝肠寸断,紧紧地抱住儿子,抖索着说不出话来,完颜宁、流风与福慧在一旁看着,亦忍不住哭了出来。
景行挣开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道:“儿子还有一事恳求。母亲心性坚忍,戴夫人又是父亲多年爱宠……儿子求母亲看在父亲冤死的份上,高抬贵手,善待她们母女,莫使父亲泉下不安。”
邢国长公主惊愕得无以复加,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景行却不答,沉声道:“儿子不孝,母亲的养育之恩,儿子唯有来生再报了。”说罢,又重重叩首,然后站起身,决然向门外走去。
福慧大哭道:“三公子!”并追了出去,邢国长公主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骨骼般委顿在地,侧首凄然笑道:“宁儿你看,我的孩子,他当我是吕雉呢……”完颜宁亦感心酸,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正在此时,又有仆妇惊惶地跑来,颤声叫道:“长主……”完颜宁与流风用力将邢国长公主搀扶起来,只听那仆妇扑倒在她们脚下,颤抖哭道:“长主……戴娘子投井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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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清幽的小院温馨而雅致,石榴正开得透帘明艳,紫藤蔓枝绕在一架小秋千上,和左边的小木马相映成趣。可此时,小秋千小木马的主人却正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声嘶力竭地扑向那个躺在石榴树下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全身湿透,头发衣裳都在滴着水,她就这样静静地平躺在地,脸上神情仍是十分柔婉,衬着她秀丽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了。
风过,吹落枝上榴花数朵,邢国长公主蹲下身,颤着手为她拂去身上落花,凄声问:“湘兰,连你也当我是吕雉么?”
“你别碰她!”是纨纨,她正极力挣扎着,尖声哭喊着:“你害死爹爹,又逼死我娘……”仆妇们抖如筛糠,拼命抓住她,另几个便上去捂她的嘴。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一下子激起了完颜宁的战栗:两年前,蒲察府,奄奄一息的母亲,痛声哀哭的小女儿,环绕的家奴仆妇,徒劳的反抗挣扎……她只听到自己牙齿咯咯作响,随即上前厉声道:“住手!放开她!”
纨纨一得自由,便立刻扑到生母身上,放声大哭,那细柔的嗓音声声泣血,刺进每个人的心里。邢国长公主颤抖着去抚她小小的背:“纨纨别怕……”却被她用力打开,尖叫道:“你别碰我!”
邢国长公主痛苦地闭上眼睛,完颜宁见状,忙示意流风一起扶她起来,再蹲下身,对恸哭不已的纨纨轻声道:“你可知戴娘子因何而死?”
“是她!”纨纨用小手指着邢国长公主,清澈的大眼睛里尽是愤怒与恐惧,“是她逼死我娘!”
“是戴娘子说的么?”完颜宁柔声问,“是她告诉你,她是因长公主逼迫而投井的?”
纨纨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状,又道:“既不是戴娘子说的,你又如何认定是你母亲逼死了她?”
“她不是我母亲!”纨纨伤心地哭道。
完颜宁叹道:“纨纨,今日是你爹爹……被处死的日子,戴娘子与他情好,决意为他殉情。你知道的,你爹爹待戴娘子一直很好,对吗?”纨纨哭着点点头,只听完颜宁又哽咽道:“不仅是你娘,还有你三哥,也决意随爹爹一起去了。他们只是想去陪你爹爹,并不是受人逼迫。”
“可是,爹爹也是她害死的!”
“这是戴娘子说的么?”完颜宁继续问。
纨纨怔了怔,两颗大大眼泪直掉下来。“没有……”她委屈地低泣,“娘说,都是她的名字不好……我不明白她的话……”
完颜宁不知道湘兰原名,沉吟道:“姐姐也不明白……不过,既然戴娘子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你又怎能认定是你母亲害死你爹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环视左右。
周边奴仆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跪倒连连叩头,颤声辩解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完颜宁心下一片了然,连景行都因金玉带之事而误解亲生母亲,又何况府中奴仆。定是他们偷偷议论长主出面指证金玉带之事被湘兰和纨纨听见,才使得湘兰误以为主母因失宠而报复丈夫,从而归咎自己,而纨纨则认定了嫡母害死父亲。
邢国长公主见状,颓然摆摆手,让奴仆们起来。完颜宁则握着纨纨一只小手,叹息道:“纨纨,你爹爹是你母亲的夫君,你的哥哥们是她的亲骨肉,戴娘子更是得她多年照料。别的且不说,若非她刻意退让,依着规矩你一生下来就要养在她身边,怎能日日呆在戴娘子院中,还堂而皇之地喊她作娘?便是寻常人家的庶出孩子,也只能称生母为姨娘或小娘,更何况你的嫡母是当朝的长公主。”
纨纨年幼,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父亲和生母并非被嫡母害死,方才自己冤枉了好人。她想到自有记忆以来,这位身份尊贵的嫡母一直待自己极好,不由得感到歉然,犹豫着抬头看她,怯生生地唤:“母亲……”
邢国长公主立刻蹲下身紧紧抱住她,垂泪道:“没事没事,纨纨别怕……”
完颜宁默默看着,暗暗长叹了一声,转身对奴仆们道:“快些给戴娘子装殓吧。”
第19章香奁梦断(四)女诫
再度回宫的时候,仍是赶上宫门下钥。
这一日里,完颜宁先陪着邢国长公主装殓了湘兰,午后,又同赴大理寺狱迎回了仆散安贞和九华、弘毅、景行的尸首,也一并梳洗装殓了。因四人以谋反及连坐被处死,后事只得一切从简,府中不能装饰缟素,不能置办丧仪,逝者不能享用外椁和奠酒。门外禁军虽已撤回,却也没有一个前来吊唁的宾客。四具棺木整整齐齐地停放在正堂上,邢国长公主想了想,又叫人将湘兰的棺木也移过来,停在仆散安贞的棺木之侧。
盛夏里天气炎热,邢国长公主悄悄命人去寻司天台,就近算了个破土的良辰吉日,是在明日的辰时。她自忖不能惊动宫中冰井监,便叫人去坊间货商处买了许多冰块,一并放在堂前。
做完这些后,她才命仆妇带来纨纨,抱着痛哭不已的纨纨柔声道:“纨纨别害怕,这是爹爹,这是阿娘,这是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他们现在又在一处啦……好孩子,你来向他们磕个头,就当是送别了。”
纨纨哭得娇嫩的嗓子都哑了,软瘫在嫡母怀里,任由她抱着自己向棺木叩首。礼毕后,邢国长公主一边轻轻拍哄着她,一边柔声低道:“小纨纨,不要怕,往后你还是住从前的屋子,福慧姑姑来照顾你,你娘留下的东西,一花一草,一桌一椅,咱们都不动它,好不好?”
纨纨一听,如惊弓之鸟般睁大了眼睛,紧紧抱住嫡母的脖子,颤声道:“母亲也要走么?”
邢国长公主凄然微笑道:“是啊,母亲要回宫里去。”
纨纨顿时大哭:“母亲不要走,是纨纨错了,纨纨不该说您害死爹爹,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不要走……”
邢国长公主温柔地抚着她的小脸,忍泪道:“好孩子,母亲怎会生你的气呢……只是,母亲是公主,公主都是要回到宫里去的,你看,宁姐姐也是这样。”
纨纨疑惑地抽泣道:“可母亲已嫁了爹爹,还要回宫里去么?”
邢国长公主仰起头,忽地笑了:“是啊,是啊,大金的公主,便是嫁了人,也一样要回到宫里去……”她大笑着,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