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霆不爱让她抛头露面,好话哄着她,让她安心当阔太太,喜欢画展的话,可以让秘书经常带她去欧洲旅游。
水荔扬见过徐茹对着卢浮宫里的作品黯然神伤的样子,那双眼睛里也曾盛满了对艺术的热爱,后来只能安分地停在笼子里,当一只不能歌不能舞、单单有着华贵羽毛的金丝雀。
这种表面上令人羡艳的生活,在那年恐怖袭击的爆炸声中戛然而止,徐茹的世界随着丈夫的“死亡”而分崩离析。公司资金链彻底断裂,许多债权无法回笼,她一个从未接触过相关领域的全职太太不知所措,最终家中产业被尽数拍卖还债,她从天堂落进了地狱。
她精神数度崩溃,甚至已经手抖得握不住笔,无法再通过昔日最擅长的画作来补贴家用,最后由于严重的胃溃疡被送进医院。
从前只是生一两条就要让她唉声叹气半天的皱纹,一夜之间,几乎爬了满脸。
那时水荔扬刚上初中,既要上学,又要照顾弟弟妹妹,还顾着医院里病痛的母亲。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那几个月,过得黑暗又漫长。
水荔扬踩着走廊上的阳光走进病房,打开手里的保温桶,里面是煨至软烂的排骨,最下面一层盛着小米粥,都还是热的。
他问过医生了,这些可以吃,徐茹正在恢复阶段,淡油淡盐的东西都能适当吃一点。
徐茹呆呆地坐在床上,脸颊瘦削,从前何等精致保养的一张脸,如今苍白得没有血色。她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如同纸扎的一般。
“妈,你稍微吃点。”水荔扬替她支起小桌板,摆好碗筷,“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
徐茹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我不饿,你吃了吧。”
“你不能不吃东西。”水荔扬摆出一副恳求的姿态,大概所有的母亲都会对孩子这种眼神心软下来。但徐茹依旧没有动弹,机械地摇头:“我不吃,你吃。”
水荔扬笑得有些僵硬,语气仍是小心翼翼:“以后你和思弦思淼我都能照顾好的,你别担心。”
他目光里的希冀被徐茹的沉默一点一点浇熄,对方已经连张张口欺骗他都不愿意。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上课了,晚上过来看你。”水荔扬顺从地收了保温桶,深深看了徐茹一眼,转身出了病房。
住院部楼下是停车场,车位永远是凌乱而塞满的。水荔扬提着保温桶,看着大楼阴影外那毒辣的日头,叹了口气。
他找了处阴凉坐下,打开桶盖,开始慢慢地吃饭。
这是他第一次学做排骨,还算可以。原本是做给徐茹吃的,所以少油少盐,没什么味道。他就着小米粥吃了一些,天热得也没胃口。
手腕上的红绳明艳,水荔扬呆望了半晌,摸摸红绳,自言自语地笑起来。
“想吃冰淇淋。”
“算了,好贵哦。”
他觉得吃饱了,正要收拾饭盒,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在大喊。这种事他早就见怪不怪,医院是痛苦和希望并存的地方,人间的地狱与天堂在这里交汇,绝症病人无助的祈祷、新生婴儿洪亮的啼哭,每日交替不断。
几个保安穿过停车场往大楼里跑去,水荔扬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上课。一个年轻的护士从他身边跑过,急匆匆对着手机说道:“消化科住院部有患者跳楼了,快点叫人!”
水荔扬耳边一阵阵地嗡鸣,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冲进了花园里围观的人群,冲上前的时候怕得发抖,他脑海中已经构想出最可怕的场景了。
地上那血淋淋的人形并不是徐茹,但他也认识,是隔壁病房一个刚做完胃癌手术的男人,恢复得并不好,夜夜因为并发症而痛得哀叫。病魔没有夺去他的生命,他自己却先放弃了。
水荔扬后知后觉地双腿发颤,他慢慢地退出了人群,将自己隔绝在那些看热闹的人之外,然后转身跑进了住院楼,电梯也没有等,一路狂奔着上楼。
他再次冲进病房的时候,徐茹正站在窗户边上往下看,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荔枝,怎么回来了?”
“妈……”水荔扬把保温桶放到地上,缓缓地走近徐茹,“你在看什么?”
徐茹沉静地指了指楼下:“隔壁的跳楼了。怎么,你以为是我?”
水荔扬再也撑不住了,他抓住徐茹的病号服袖子,用苍白的笑容掩盖恐慌:“你好好养身体,我会有办法的。明天我去把钢琴卖掉,还有小提琴……搬家的时候很多乐器都没有扔,我可以卖的。”
“钢琴不能卖。”徐茹摇摇头,“荔枝,你要弹下去。”
水荔扬不会管她说什么了,毫无逻辑地交代了一堆,徐茹似乎有些不耐烦,对他说:“快去上课,我要睡一会儿。”
她推开水荔扬上了床,背对着人,沉默地抗拒外界的交流。
水荔扬毫无办法,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病房。他正要关门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徐茹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带着种淡淡的微笑看着他。
“妈妈爱你,荔枝。”
她说完,又躺下了。
这句话是她留给水荔扬的最后一句话。
当晚,她死于急性胃出血导致的休克,水荔扬只在她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再见面时,是在太平间。
水荔扬呆呆的,连哭都不会哭了。他坐在阴冷的停尸房里,已经是半夜,却丝毫不害怕,直到邻居打电话,为难地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家里弟弟妹妹等他等得连饭都没肯吃。
他挂了电话,去值班护士那里领了徐茹的遗物,只有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护士告诉他,徐茹的枕头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和二十块钱,是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