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友田说着说着,不住潸然泪下,他身边亲族也都呜呜跟着哭成了一片。
慕朝游也记得阿敬这个小姑娘,人黑黑瘦瘦的,像个瘦猴子,却极为乖巧伶俐,孝顺友善的。
她略一思忖,还没来得及开口。飞奴便悄悄走到她身边,扯着她袖口,附耳说了一句,“娘,我们帮帮他们吧。”
慕朝游回过神来,朝吴友田行了一礼,领着飞奴暂退到了卧房。
小郎抿着唇瓣,有些希冀地看着她。
慕朝游叹了口气:“可是陶道长今日就要来接你我远去避难了,好不容易打通的水路,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小郎语塞:“可吴公一家帮了咱们这么多。
慕朝游笑了一下,摸了摸他乌黑的长发,“那我问你,若我叫你跟陶仙翁先走你可愿意?”
飞奴闻言一怔:“我……我不要丢下娘一人,我要跟娘待在一处……”
慕朝游看着眼前这个玉人一般的小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来的复杂。
当年,她怀着身孕,出逃建康,也曾动过堕胎的念头,到底要不要将它生下来,她也曾迷茫过。
可当她随船南下,某一日站在莽莽旷野中,举目不见人烟,唯见落日如火,衰草连天,风吹草动,乱蓬高飞着没入苍穹,忽然感到天地之大,自己便如同这飘蓬一般,既回不到梦中的故土,身边亦无任何亲朋,飘飞着好像永远也落不到地。
她是时空长河下一粒渺小的芥子,在这一个瞬间,她被某种庞大的孤寂击穿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肚腹中的胎儿,或许已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最近的人,这又叫她如何忍心。
后来她仍试过许多堕胎的办法,只可惜不敢用猛药毒药,更怕堕胎不成反倒害了胎儿畸形,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心将它生下来。
好在飞奴……或者说阿砥乖顺,她准备又做得充分,最终成功诞下了个女婴。
因为母女二人谋生不易,她这才将她作小郎打扮。
她给她取名为砥,以示百折不挠,砥砺进取之意。
三吴素来富庶,她带着飞奴南下三吴,最终在武康县附近定居下来。
她以寡妇自称,道丈夫死于战乱,吴友田及其吴家村的亲族村邻同情她谋生不易,帮了她许多,助她得以在异乡站稳脚跟。
慕朝游深感世道艰难,这六年多来勤于锻炼,未尝有一日懈怠修行的。但凡周边村民百姓遇上什么妖祸鬼患,她能帮辄帮,既是为了长进功法,也是投桃报李。
本来是个半吊子的水平,这六年日夜不息的实战下来,竟也小有所成,非但能够以此为生,甚至还得了个“仙姑”的诨号。
飞奴三岁时,王仲之乱被平。
南廷当初无兵可用,为了对付王仲只得引流民帅何展等人进卫建康。
这些流民帅跋扈专横,雄踞一方,多非士族高门出身,与南廷若即若离,始终是南廷无法掌控的一大隐忧。
王仲之乱几乎将南国朝野上下吓出了PTSD,为了解决何展等人这一大隐患,中书令刘默强征他入京,逼反了何展。
短短一年多,何展便攻入了台城,又派兵劫掠了三吴。
武康县也遭战火蹂躏,城内百姓流移四散,十不存一。
至于方才吴友田口中的“王六郎”,慕朝游不禁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王道容了。
若非这次何展作乱,王道容也不致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据说平王仲之乱,王道容出力颇多。
他是个天生的投机主义者,极善火中取栗,每一次国家动乱都会带来新一轮的权力再分配。
他蛰伏多日,终待来时,巧妙地把握住了时机,扶摇而上,平步青云,累迁散骑黄门郎、散骑常侍,东阳太守。
何展之兵在三吴作乱,吴郡、吴兴的抵抗军先后落败退守,反倒是他所领的这一支多有胜绩。
武康县已不是久留之地。
昔年闲暇无事时,慕朝游曾带着飞奴寻访各地道观,竟也真遇上了几个隐世高人。
其中一个姓陶的老道士,仙风道骨,对她有半师之恩。他在三吴当地颇有些威名。战乱一起,他便打通了上下,安排了船只,接她们远走避难,邀她们一同隐居山野。
没曾想今天正要走,眼下又阿敬出了这档子事。
吴友田携着亲族求到她面前,慕朝游不可能坐视不管。
飞奴紧拽她袖口,不肯离开她,慕朝游一劝再劝,她这才松动,“那母亲要保证。”
慕砥不放心地强调说:“保证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与王道容生得酷肖,性格也都是如出一辙冷淡内敛。但不同的是,飞奴生性良善,路边捡到的小麻雀死了她都要默不吭声地哭上半日。
慕朝游慢慢篦着她乌黑柔软的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保证。但飞奴,我这一去,却不能保证何时再回。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好人,如今正在城中受苦受难……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她本来便打算将飞奴交托给陶仙翁之后,再折返回武康。
“陶仙翁修为高深,你拜入他门下,跟着他远避仙山会很安全。切记不要调皮,好好修炼。等此间事了我再回来找你们。”
慕砥抿紧了唇角,环抱住她腰身,眼里已泛出泪花来,“娘——”
慕朝游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凝望着她皙白漂亮的小脸蛋,“乖,去罢。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只有你平安,娘才能安心去救人。”
很快,陶仙翁带着门下几个童子与一队扈从飘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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