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他就把矛头直指当今权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擅权专政,独断专行。
毕竟是听别人骂自己的父亲,再怎么淡定,张若兰也有些听不下去,欲要转身离开,朱翊钧却拦下他,低声道:“再等等。”
接下来,何心隐就说到了心目中的理想君主,不是什么以血缘为基础的、世代相传的“家天下”,这样的君主,不需要德行,只要会投胎就行。
他心中真正的君主应该具有允执屏中的品格,不公允、不执中就不会有道心,没有道心就不可能弘扬道义、替天行道。
其实朱翊钧已经隐隐猜到了,抨击朝廷,抨击权相都不过是铺垫,他真正要抨击的,是大明天子。
这话说得极为大胆,但这也是泰州学派区别于其他王门心学的一大特色,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话题足够轰动,他就说什么。
可是,下面鸦雀无声,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叫好。
何心隐又继续输出他的观点,他创办书院,由率教、率养管理学生,他们能允执顾中,正确地把握“群”和“均”的准则,杜绝不均和不公,体察民情,凝聚民心。
因此,只有那些能以先知觉后知的率教、率养,在国可为一国之君主,在书院可为一校之师长,在民间可为万民之师、万民之主。
何心隐最后提到,任何人都有培养、完善自己道德修养的能力和权利。因此,人人都可以通过用功成为众孚所望的率教、率养,人人也可为师、为君。
讲到这里,他又将话题从远离大众的庙堂拉回到现实中。潜台词是:只要你们跟着我好好学,别说当老师,当皇帝都没问题。
朱翊钧一开始还有些生气,一直阴沉着脸,以至于,他旁边的张若兰、张简修,后面的冯保、王安等人全都低着头,如坐针毡,大气也不敢喘。
可是,听到最后,他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大爷,思想前卫,观点新颖。搞半天,拉着皇帝、首辅乃至整个朝堂给自己创办的学堂打广告。
率教、率养正是他个人创办的聚合堂和夫山书院的实际掌管者。
“夫山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安静的人群中,忽然想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眉目俊逸的少年,悠然的摇着折扇。
何心隐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本来也该是提问环节。何心隐点点头:“但说无妨。”
朱翊钧问道:“大明天子生下来是犯了什么罪吗?”
既然泰州学派的从创立之初,就喜欢以大胆的言论博得话题和关注,那么不妨来讨论一个更大的问题。
何心隐虽然抨击这个抨击那个,但表达还比较隐晦,从未说过天子无能或有罪这样的话。
眼前这位年轻人大胆又敢说,敢于挑战皇权,他倒是露出几分赞赏之色:“此话怎讲?”
朱翊钧道:“你刚才说通过修习自身德行,人人皆可为师、为君。”
“大明天子一定是触犯了天条,在你这儿人人都能修习德行,为师、为君,但他不能。”
“天底下最拔尖的读书人,通过科举汇聚于朝堂,天子生于皇家,自幼接受这群天底下最拔尖的读书人的教诲。可他在你心中却不如一个普通人。”
“……”
何心隐没想到,他竟然是来反驳自己的,角度这么清奇,不是什么三纲五常,忠义孝悌,而是用他的观点来反驳他。
人人都可以,天子不可以,那一定是翻了天条。
朱翊钧也不着急,等着他和自己辩论。
何心隐几十年来奔走各地讲学,见过的、听过的刁钻古怪的问题不计其数,这个问题难不倒他。
“天子生来被当做储君培养,若勤政爱民,那是百姓之福,若荒淫无道,那便是百姓之祸。”
“再则,朝廷选拔官吏,只要八股文作得好,会作文章却不一定德行高尚。”
朱翊钧点点头:“你刚才反复提到率教和率养,他们品行高尚,德高望重。”
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头,颇为不解:“你们怎么不去考科举,教天子读书,是因为不喜欢吗?还是考过,但没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