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目光落到巷子深处,那里有一处太阳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有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乞丐正坐在那里。
朱翊钧往里走,听到两个乞丐正在闲聊:“今儿大奸人严世蕃斩首,街上人多还大方。”
“可不是,早早的我就吃饱了,只能闲着。”
“那老头也不去讨些吃食,他不饿吗?”
“谁知道呢,成天坐在那里写写画画,就他读过书。”
“……”
朱翊钧从他们跟前走过,两个人眼睛都直了。这是哪里来的富家小少爷,胸前的长命锁,腰间的环佩,就算那身缠枝暗纹锦袍,拿去当了,也够他们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朱翊钧不理他们,径直朝那老乞丐走去。
从打扮上看,老乞丐和别的乞丐就不太一样。他穿一身布衣,头戴葛步巾,大抵是当乞丐的时日尚短,脏得还不算离谱。
他手里拿一根树枝,正在挤满灰尘的地上画着什么。
朱翊钧养得矜贵,从未身处如此脏乱的环境中,有点嫌弃,但还能克服。
他坐在老乞丐身边,笑呵呵的问道:“严阁老,你的庆儿马上要被砍头啦,你不去看看吗?”
这个流落街头的老乞丐正是严嵩,严家抄家之后,族人四散,子孙有的在牢里关着,有的早就逃出了京城,有的年纪尚幼,大家自顾不暇,竟也无人关心他这个当家人的死活。
当初,他
被罢官之时就该返回原籍,嘉靖念他年迈,让他留在京师,他自己也觉得还有起复的希望,赖在京城不肯离去。
谁曾想,等来的不是官复原职,而是儿子从充军变成斩首。
听到“庆儿”,严嵩的手一抖,这才缓慢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眸看向朱翊钧,发出苍老的声音碎碎念着:“庆儿……我的庆儿。”
他一生只娶了原配欧阳氏,并无其他妾室。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嫁给了广西副使袁应枢,袁应枢追随老岳父的脚步,也不是个好东西,有御史正在弹劾他。
只有严世蕃,这么多年一直陪在严嵩身边,帮他出谋划策,替他写青词讨好嘉靖,还能破解嘉靖的暗语。严嵩对这个儿子溺爱非常,逢人就夸他聪明。
如今,他或许是年纪太大了,老得都有些糊涂,从权倾朝野的首辅,到流落街头的乞丐,如此巨大的落差,也并未有多打得情绪波动。只是听到庆儿要被斩首的时候,那双浑浊的眼眸才流露出浓重的悲痛。
“不要!”严嵩颤抖着伸出手,虚空抓了一把,拿手上的皮肤干得像树皮一般,满是灰尘,“要斩就斩下我的首级,放了我的庆儿。”
朱翊钧歪着头思忖片刻,又说道:“可是,徐阁老好像只想让严世蕃死,不想让你死。”
一想到夏言、杨继盛、沈炼、张经、李天宠这些名字,以及在“庚戌之变”中,死在蒙古兵手中的京畿百姓,徐阶恨不得把严嵩千刀万剐,后来他又改变主意,弄死严嵩不如弄死严嵩最疼爱的儿子,让他生不如死的活着,活得越长越好。
听到朱翊钧的话,严嵩惊恐的瞪着眼,张着嘴,本来要站起来,又颓然的坐回去。
巷子口那几个乞丐频繁的往这边张望,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这糟老头子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挺逗乐,一惊一乍,感觉随时有可能断气。
事实证明严阁老身体不错,看起来行将就木,实际还能再撑个一两年。
他嘴里碎碎念着“庆儿庆儿”,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又拿起树枝,在地上比划。
朱翊钧实在好奇,伸个脑袋去看他写的字,看完之后,大眼睛里满是愕然与不可思议:“你你……你怎么好意思?”
那地上写着两句诗:“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朱翊钧真是开了眼了:“这个忠孝和报国跟你有什么关系?”
严嵩嘴里的“庆儿”忽然又变成了别的,他实在太老了,老得说长一些的句子都有些含混不清:“愿将忠孝酬今代,早见功名胜古人。
”
大权在握的时候贪得无厌,现在落魄街头,却又演起了忠君爱国的戏码,也只能骗骗自己了。
朱翊钧站直了身体,低头一看,靴子上落了些灰尘,他跺了跺脚,把灰尘抖落,动作太大,反倒将周围的灰尘全都扬了起来,严嵩写的那句诗词也随之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