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宜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卫云章的回答,便也轻笑一声:“她若是真的崔四娘,今日站在这里,只有两种原因。第一,她早就被楼主收入囊中,什么找来当年的稳婆问明胎记,都是谎言,不过是照着她的样子,打造了一个我罢了,等到关键时候,我这个替身被放弃,而她因为听话,便能继续替楼主做事。第二,楼主是后来才发现的她,但出于某种原因,并未惊动她,只是一直暗中观察,她以为自己人生中无法预知的事件,实则早已是他人操控的手笔——比如,她说她自己没钱了,只能跟着商队来营州,有没有一种可能,偷她钱的是拂衣楼的人,而那好心的商队队长也是拂衣楼的人呢?楼主,与康王,各怀心思,各自布棋,而我们,只不过都是可怜的棋子罢了。”
卫云章抿紧了嘴唇。
“最重要的是,若她真是崔四娘,你是不是……就该娶她了?”
“我不会娶她!”卫云章深吸一口气,“就算她真的是崔四娘,我也不会娶她!京城里见过你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我的夫人长什么样!突然换了一个人,让我如何解释?而若是与你和离再娶,娶的人又是崔氏女,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崔令宜:“也许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我是个假冒的崔令宜,而卫家和崔家,都是可怜的受害者。你与她再次成婚,不过是金玉良缘,回到正路罢了。”
“卯十六,你清醒一点!”卫云章蹲下身子,几乎是半跪在她面前,恳切道,“你不要想这些庸人自扰的事情,不要被困住了!我和你都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以前不是还总是叫我跟你和离,让我再去娶一个吗?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她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微哽:“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
她知道自己与卫云章隔着天堑,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她从来没有妄想过彻底占据崔四娘的身份,也从来不敢奢求自己能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但那个样子,她还能洋洋自得地自欺一句,她真是光风霁月,头脑清醒,知道见好就收,急流勇退。
她是主动放弃的,没有要死皮赖脸地留下。
但一旦真正的崔四娘出现,一切就变了。
如当头棒喝,敲醒了一直在自我欺骗、自我满足的她。这个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的卑劣与无耻。她占据了别人的父亲,占据了别人的外祖母,还占据了别人的丈夫。她在崔家岁月静好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真正的大小姐却流落街头,为了生计发愁;她在卫家吃香喝辣当探花夫人的时候,原本的探花夫人却得小心翼翼,避免被恶霸之流盯上。
她现在再退,已经迟了。
所有人都会觉得,如果不是正主的出现,她还能一直鸠占鹊巢下去。
如果崔四娘早就死了就好了……
她脑海中短暂地冒出过这个念头,然后为自己的恶毒而感到深深的羞愧。
“你还不明白吗,卫云章,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她的喉咙发紧,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说出这些话来,“即使这个人不是崔四娘,但她的出现,就已经摧毁了我的所有妄想,让我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从今往后每一天,我都会忍不住去想,人群中擦肩而过的某个人会不会就是真正的崔四娘。我占据的不是一个死人的位置,不是给她的家人重新带来希望的善意谎言;而是一个活人的位置,一个原本可以物归原主的位置,如果我不曾出现,那崔伦还会继续每年花钱寻亲,也许再坚持几年,就真的找到了呢……”
“不要再说了!”卫云章直起身子,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把将她按进怀里,声音又重又急,“你那些都是胡思乱想,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等查清楚了,我们才能定下一步的计划!”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她睁着眼睛,感受着影绰的黑暗。
“怎么查?”她问他,“我身上的胎记,乃是秘药涂制,这么多年用皂角洗下来,都未曾褪色。她若是跟我用的一样的药,又怎么能轻易洗掉?”
“你不知道当初秘药的配方吗?”
“我不知道。”崔令宜缓慢道,“虽然我也知道用一些草药或许能起到洗色的
作用,但,你真要我去尝试吗?当初染色时那么痛,洗色时只会更痛,倘若她真是崔四娘,岂不是白受一场罪?你要我——一个冒充她的人——去做这样的事?还是说,你打算自己去脱她的衣服?”
卫云章沉默了。
“又或者,不去管那所谓的胎记真假,只问她话,找出可疑漏洞来。但是,如果她是被楼主指派,那她便不会轻易松口,而对付不轻易松口的人,我们往往会严刑拷打。”崔令宜道,“你要我去做这样的事吗?还是你也能做呢?”
卫云章无法回答,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她。
她单薄的身躯,十几年来,却背负了数不清的人命。她冰凉的手指,十几年来,却浸染了无数滚热的鲜血。
她不是个好人。
可她也不是自愿当坏人的。
“你看,你也害怕了。”她伏在他肩上,低低地笑起来,“你也在害怕,害怕赌上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她真的是崔四娘,你这般对她,如何能对得起她?”
“我们明早就回程。”卫云章开口,声音低哑而坚定,“就算那楼主在暗中监视,我们两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一个人吗?反正我们两个人命格相系,同生共死,那还不如搏这一回!若是死了,那便是命不好,早晚都是要死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若是活着,那我们便可回到京城,等到了京城,我自然会想办法保住你!”
“那她怎么办?”
“带她一起走,若我们死了,她原来怎么活,以后就继续怎么活;若我们还活着,就回京城验证她是不是崔四娘!你不敢验,我不能验,京城里自有的是人可以验!”卫云章飞快道,“卯十六,你要清楚,你虽然占了崔四娘的位置,但崔四娘并不是你害的!她当初走丢不是因为你,没被崔伦找回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们楼主!他才是故意为之,才是罪魁祸首!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真正的崔四娘就算要报复,也该报复在他头上。”
崔令宜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能感受到衣袍下他剧烈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耳畔他急促的呼吸。
“卫云章……”良久,她才轻声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
卫云章动作蓦地一顿。
“你刚发现我的身份的时候,还会跟我阴阳怪气,跟我吵架,可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全都是为我开脱,真是枉读圣贤书。”她说道,“我是个杀手,是个细作,是见不得光的人,你身为翰林编修,未来前途无量,不该保我。”
“不保你还能怎样?”卫云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都说了你我同生共死,就当我自私,保你也是保我。”
崔令宜眨了一下眼睛。
卫云章又道:“更何况……我确实喜欢你,那怎么办呢?你装崔四娘也好,当卯十六也罢,我总是……会喜欢你的。”
崔令宜眼中滚下泪来。
她一直都知道,卫云章是个好人。
哪怕是被她骗了婚,恼怒之余,却还不忘劝诫她,让她改邪归正,不要再自暴自弃了。
她记得过年时他送给她的那一串压祟钱,记得营州路上他任凭她打扮时的无可奈何,记得他给她烤的鱼和猎的兔,记得他们一起演戏骗人时的心照不宣。
她都记得。
但她只敢记得,并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他一定会对她好,一定会喜欢当一个救人于水火的好官。所以她愿意与他嬉笑打闹,却不愿意自作多情。
毕竟,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现在他也被她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