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妍走到屋舍外时,将鞋脱掉放置在台阶上,在门外行礼,道:“学生纪妍求见焚琴先生。”
片刻后,有一素衣小童出来,引了纪妍进去。
纪妍进去后,恭恭敬敬地跪下,眼睛就看着眼前的方寸之地,既不抬头看焚琴先生,也不低头看自己的膝盖,只跪直了身子,再将额头贴在相叠的双手上,对着焚琴先生行了最标准的、最恭敬的弟子礼。
做完这些,纪妍仍旧只看着自己眼前的方寸之地,并不说话,还是焚琴先生打破了平静。
“寻我有何事?”焚琴先生是明知故问。
纪妍抬头道:“今日琴课,先生嘱学生不得再碰琴,学生苦思不解,还请先生释惑。”
这话说得是心高气傲,再加上纪妍的眼睛就是不看焚琴先生。
焚琴先生就是不听纪妍的话,看也看出来了,礼仪没有半点错处,但是心里是一点恭敬都没有的。
焚琴先生开口问道:“你是否觉得你指法精妙,胜出众人许多,在课堂上我又那样说,所以不服气我的话?”
纪妍对自己的琴技的磨练可不是一日两日,那也是日磨、夜磨,磨出来的,后来又嫁人后独守空闺许久,日夜陪伴她的就只有那的那柄风弦琴,琴技一直都没有松懈下来,所以她自信自己的琴技至少是在叶兰之上的,没道理叶兰得了焚琴先生的夸奖,自己却被焚琴先生当堂训斥。
至少她比堂上的很多人都绰绰有余……
纪妍这段时日跟着焚琴先生学琴,多少也知道点焚琴先生的性子,人虽然孤僻,但通透、讲理,最是不喜人玩那些阴暗的小心思,若是有事,你与她直说,都比耍心眼来得好。所以纪妍没有思索太多,直接回答道:“是!学生确实不忿。”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落地字字清晰,没有丝毫转圜,但是却意外对了焚琴先生的胃口,只见焚琴先生看着纪妍的眼睛内,一丝光亮逐渐亮起,这倒是个对她脾气的,回道:“我听说,你进女学的时候,就选了琴,当时琴技考核一项,你还是得的满分?”顿了顿,复又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弹一弹当时入女学考核的那首曲子吧。”
纪妍刚好带了许意做的那柄独幽出来,此时倒没想到能派上用场。正打算拿这琴出来,却被焚琴先生制止。
“你别用你手里的那柄琴,用我的这把‘春生’。”焚琴先生说道,后转头对着童子说“你去里面阁间,给我把‘春生’拿出来。”
童子便转去了里间,去拿琴去了。
纪妍没懂焚琴先生这般做是为什么,故而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只见焚琴先生拿过了刚才纪妍的琴,说道:“你这琴,音坚韧而清脆,是名琴吗?”
“不是,只是我一友人偶然赠送的。”纪妍没说出许意来,她觉得许意现在做不做琴都是两说,所以就俱实交代。
“我叫童子去取的琴只是普通的琴,你待会儿弹奏,试试吧。”焚琴先生说道。
不怪纪妍多想,难道是焚琴先生觉得她的琴音如此是因为这把好琴,任谁被这样以为,都会不高兴,纪妍也不例外,所以直到童子将琴取来,她都没说过一句话。
童子取来“春生”安放至桌上,就退了下去。
纪妍上前洗净手后,再用棉布擦拭干净,又带上攀袖,如此才开始弹奏“春生”。
当初纪妍进女学时,弹奏的并不是什么名曲,不过是偶然听得一首悠然的曲目,但久久不能忘怀,所以那日才杏手弹奏,这曲子名叫“鱼樵问答”,曲中意讲得是鱼樵在青山绿水间自得其乐的趣味,表达了对追逐名利者的鄙视和厌恶。
纪妍很喜欢,今日在焚琴先生面前弹奏时比在女学当日还要用心,个中转换处更为圆润。结果一曲弹完,焚琴先生的脸色没有好转,反而更臭了。
纪妍看着焚琴先生的脸色惊呆了,她在女学学的东西都讲究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方有大家闺范,可这焚琴先生怎么如此脸臭,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故而直言:“先生这是作什么?有话不妨直言。”纪妍自重生回来后很少落泪,但是此刻却忍不住又委屈又羞惭地落了下来。
焚琴先生扫她一眼,卫蘅的手就忍不住抖了起来。焚琴先生打人脸的手段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就是这样不言明,直接表露出她的喜、恶来,在她眼里,她的先生二字怕是世人的尊称,但她本人却并担不起吧!
过得一会儿,纪妍虽然还在气头上,可很快脑子就转过了弯,焚琴先生和她无冤无仇,明显是看出了她在琴一艺上的毛病,才会这样对她,如今只是看焚琴先生肯不肯指点她而已。
待纪妍想明白这些,再次跪拜在面前,以额碰地,恭恭敬敬朝着焚琴先生磕了三个头,眼睛直视焚琴先生道,“请先生指点学生迷津,叫学生也能死个明白,若就叫学生这般糊糊涂涂的再也不碰琴,再也不学琴,学生心里也不好过,学生是真心爱琴的。”
焚琴先生怎不知这纪妍爱琴,看她刚刚弹奏时做的那些准备工作,再看她背的那把琴伺候得很好,琴弦也十分沁润,光是她漂眼一看都能看明白,她有多喜欢琴。
她沉默良久,沉默得纪妍的心都凉透了,这才开口道:“无论是琴,还是技艺,于你来说都不过是死物,你的心如死水,对万事万物,都了无生机,你的琴音里一片孤寂,你还这般年少,什么事都未曾经历过,你的心却像一滩死水一样,真是玷污了这乐器。我听你的乐器名叫独幽,还以为是这琴影响了你,便叫人去取了我的‘春生’来,可在你手中,弹奏出的还是死曲,你刚刚弹奏的是‘鱼樵问答’,此曲多年前,我曾偶然一次在江边听过,此曲旋律飘逸潇洒,表现出鱼樵悠然自得的神态。但你的琴音中,只有漫漫无际的江水,没有那份悠然自得,可你的技艺又十分熟稔,刚在堂上的那支曲子,你一个音都没有错,弹的比那叶兰,还要好!可你的音里一滩寂静的水,漫漫无波,乐(yue)之一字,终究是要乐(le)心的,你的心已死,乐(yue)于你已无作用,所以,还不如不弹了。”
焚琴先生将话说得直白又无礼,但是纪妍懂了,她本以为自己这一世,身边的人都过得很好,她也很满意,但渐渐的居然自己的心死了,其实说真的,她的心在上辈子就死了,这辈子活着的只是个躯壳罢了。
焚琴先生接着说道:“你若是还听我一句,你就好好想想,什么才是你琴音里的生机,或者说,什么才是你这个人的生机。”
纪妍还有一丝不解,但显然焚琴先生已经没有继续说话的兴趣,挥了挥手,就让童子送她出去。
末了,纪妍只听的一句,“你若真想我还指点你,你这一年里最好不要碰琴,去那市道里走走,去那街市繁华的地方走走,多听听那些声音。”
纪妍坐在马车上想了良久,才琢磨出一点儿焚琴先生的意思来。这一年她不能碰乐器了,得先学会听声音。若是听不好,一年以后,焚琴先生自然也没有心思再搭理她。
所以这是焚琴对纪妍的考验,纪妍握了握拳头,就是为了自己,她也一定会通过考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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