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噗通一声跪下,震的船晃了两下,头低的死死的,说出的声音,却有些发颤:“臣……臣不敢……臣惶恐……不胜惶恐……”
我伸出手,想要将他扶起,却不料他退后一步,我便扶不到他了。
去看他的脸,竟因为我一番话,变得惨白,而身体,却还在不受自己控制的发抖,他是真的,惶恐,而不是,说客套话。
心中半晌不是滋味,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别惶恐了,朕不过只是说说而已,起来吧……”
他缓缓的站起身,额头竟满是汗。
二月,江面上,尚且寒冷,何来的汗呢?
随即对岳飞大笑数声,拍了拍自己一旁的位置,对他笑道:“过来坐!”
他犹豫片刻,躬身答道:“臣不敢!”
我见他如此,强自浮上脸的笑,都快要变成哭了,却仍是笑了笑,转过头去,看一路而过的风景。
怎么忽然就生疏了呢?昨日,他都敢先我睡去,今日,却连坐在我身边,都成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枷锁?难道就因为我说了句喜欢?可我的的确确的喜欢他啊,往日更过分的话都说过,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也没见他如此生疏。
他发怒,他生气,他甚至骂我,都好过他现在,额头冒汗,如临大敌。
我以为他至多,不过把我丢到江中,骂我两句痴心妄想。却不想,他竟然对我执起了臣节。
水面越来越窄,水流越来越急,已经可以看到江中心的漩涡,和一些露出水面的石头。
白色的水鸟停在上面,仔细的啄着自己的羽毛,将本来就白的羽毛,梳理的更加整齐,更加洁白,然后又飞走。
两旁的山崖,仿佛想要硬生生的将长江截断一般,艄公的船桨时而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上一点,又时而在江中划两下,又时更是换成了竹竿,朝触手可及的山崖石壁撑去,将船撑开。
只听得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下,朝前方看去时,竟是一只受了伤的猴子,在江水中挣扎,翻涌,却最终没躲过那些湍急的漩涡,脑袋撞到一块江中的尖石上,脑袋撞得粉碎,红色的血晕开,又瞬间被淹没,连尸首都被卷到江底。
艄公在船头喊道:“几位官人留神了,这个地方,俗称鬼见愁,就是连鱼到了这里,也有撞到暗礁而死的!”
说毕,又看了岳飞一眼,说道:“这位官人,别站着,快些在赵公子身旁坐下,老汉好掌舵!”
我抬头,看着岳飞,岳飞亦看着我,最后依言坐在我身旁。
去看前方的江水,却觉得平静无比,似乎并不比刚才的急迫,我定了定神,装作没事人一般,朝岳飞低声笑道:“那江面,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像艄公说的那么险!”
岳飞坐的笔直,想了想,大声说道:“听说这种地方,水下的暗礁尤其多,却因其埋在水下,江面上却看不出来,以为无碍,却不知正是因为看起来平静,安详,甚至有些美好,才让人放松警惕,心中松懈,掌舵之人,若稍不留神,不仅船要粉身碎骨,更是会连累船上所坐之人,葬身江底。是以比刚刚那种露在水面上,看得明明白白的礁石,更加可怕!”
我轻轻笑了两声,也许有些苦涩吧,谁知道呢?只是不甘心的问道:“鹏举你怎么说的似乎深有心得一般?”
岳飞尚未开口,站在船头的艄公就朝岳飞大声道:“这位官人说的一点都不错!可见是个长年走这一路的!”
我低头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到了那看似平静的江水中,才知艄公所言不虚,速度比先前快了两倍有余,而且走的路也怪,从江中到江边,又从江边到江中,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就又到了前一段,看得到浪花滚滚,江水澎湃了。
艄公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大笑两声,似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随后而来的几条船用力叫道:“过江咯~!”
身后跟来的数名艄公跟着一齐高喊,喊完之后,余音不绝,竟唱起歌来,兴许是刚刚真的过于紧张,可怕,唱出的歌词竟也异常露骨,什么哥哥我夜里想妹妹,你何时让我摸上一摸,一个晚上没有你,哥哥心痒身也痒……
岳飞坐在一旁,我从未和他一起,听过如此挑逗的歌词,尴尬之余,又有些心跳加速。
不自觉的朝他看去,他却面色如常,只看着渐渐开阔的江面,喃喃道:“快到夷陵了!”
都过了一整天了么?想起来,似乎我也在半路,吃过干粮了。
太阳尚未偏西,有些后悔走水路了,若是走旱路,怎么的也得一二十天才能分道扬镳吧?
出了南津关,江面豁然开阔,原本驻守在此的守军,早已撤走,只剩下简易的炮台搭建在山顶上。
看见炮台,我感叹万分。
西川,总算是平定下来了,落日下的岳飞,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如同苍茫下的雕像一般。
在夷陵靠岸,我在夷陵府衙歇脚,岳飞则趁着太阳尚未偏西,要了两匹骏马,水都未喝一口,赶往河北去了。
我撑着拐杖,站在夷陵并不开阔的街道上,看着他的马蹄,卷起的烟尘,惆怅万分。
今日他那番话,说得明白清楚了吧,再也不会有君臣夜话了么?再也不会有雪山中的相依为命了吧?更不会夜夜在他的怀中,枕着他的肩膀睡去了吧?
江中的水鸟,尚且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肯让其玷污半点,何况是他呢?
坐车,马车,宽大,舒适,两名侍卫驾车,几十名骑马,颇为壮观。夷陵城中自然是不可能有这许多马匹,都是从附近的荆州找来的,到了襄阳,更有些马匹,笔直的官道根本望不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