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带来的身体折磨也一定程度上分走了他的心理折磨,尽管再也不想回家,他还得回去拿衣服。
他也不能总这样,遇到问题就逃避,遇到欺辱就忍受,他要回去直面方守金。好在奶奶也看到了,至少奶奶会站在他这边吧,能从方守金手里护住他。
他悄无声息回到家,刚踏进院子,就已经听到雷亲婆的骂声。
这令方孝忠松了口气,自己并非孤立无援。他已经看明白了,方守金鬼混要从爷奶手里拿钱,所以在他们跟前还不敢太放肆。有爷奶的庇护,在家里他也尚且还有一丝生存的空间。
越朝里走,雷亲婆的骂声越是清晰起来。
“你是人不是,啊?你个畜生,我怎么没有生出来就两刀剁了你……就是这些下流东西给你害的?”随着她的怒骂,一些掰断的碟片,撕烂的丝袜,一股脑地从窗户里丢出来,差点砸在方孝忠身上。
方孝忠赶紧闪身躲开这些脏东西,背靠着墙,听着里面的动静,长出一口气,心里感到一丝畅快。
屋里方守金想抢过他那些玩意儿,雷亲婆发疯一样拍打自己并尖叫:“……你还要抢、还要护,这些晦气玩意儿,老娘要点一把火烧啦……你不是人,是个鬼,是阎王派来索命的鬼……啊呀啊呀,我也不活啦,不活啦……”
对着要死要活的老娘,方守金也耍起泼皮:“烧吧烧吧,你都烧了,把我也烧了,咱娘俩一块死。”
“我怎么生了个你这种东西……老天爷,我做了什么孽……你是人不是,那可是你儿子,你儿子啊……”
方守金冷笑:“你当他面说就算了,你老跟我提这废话干啥。只有你一天到晚非要他当我儿子。你知道他咋想,他一心只想找到他妈,跟他妈走。”
“还不是你这做爹的不当个人,你干这混账事,你叫他怎么认你?”
说起这个,暴怒发疯的雷亲婆恢复了神志,突然苦口婆心劝道:“大方,你对那孩子好点。我跟你爸甭管你在外头搞些不三不四,回到家你就要正正经经把他当儿子养,往后你才能靠得住他。要不然怎么办?我跟你爸一死,你就一个人,你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
“我靠他?”方守金冷哼,“你是做梦没做醒哩。我早看出来了,买来的白眼狼,养不熟。”
“你闭嘴,闭嘴,这话说不得。”雷亲婆压着声音,“这事儿你可不能让人知道。”
“看,你心里也清楚得很。要是知道了,他一准儿就去找自个亲生父母了,哪管你这奶奶。你疼他这么多年,全白费。”
“叫你别说,你还说。”雷亲婆语气又轻又急,“这么多年了,他上哪儿知道去?一条街都知道他是我方家的孩儿,板上钉钉的事还能变咯?”
“你还不知道他在找何晓燕,万一找到,你编那些故事全都得穿帮。”
“那婊子都跑了多少年了,说不定早死哪儿了,他能找个屁。”雷亲婆自信地,“等会儿孩子回来,你道个歉,说你喝醉了,把他给哄好。”
雷亲婆翻出兜里的钱给方守金,教他:“你把衣服都给人撕破了,拿着去给他买件新的。”而后又咬牙切齿地,“以后再干这种混账事,我跟你爹拿刀剁了你。”
方守金不满地咕哝:“你还真是舍得给他花。早知道还不如拿钱给我找个女人,生的还是你们亲孙儿。”
“你找不到女人是怪你娘老子?怪你自个管不住那二两肉,闹出那种事,谁嫁给你。蹲了多少大牢还不改,怎么没把你给枪毙逑。”
“反正都是买,不如买个女人。”
一听这不着调的话,气得雷亲婆劈头盖脸一顿打:“你以为咱这是大山沟,买个活人她不知道跑?老娘花那么多钱好让你们方家有个独苗,你个狗日的都干了些啥……”
屋外的方孝忠紧紧捂住嘴巴才没发出声音,而他那双瞪大的眼睛早已经蓄满泪水。回避的本能令他想要逃跑,一迈开腿,竟双腿发软一个趔趄,踩到了雷亲婆刚扔出来的碎碟。
屋里瞬间噤声,过了两秒,雷亲婆试探地:“小忠回来了?”
在雷亲婆从窗户往外看时,方孝忠慌不择路转去房屋的另一侧,然后翻出围墙,狂奔着逃跑了。
他不管不顾只往前冲,张着嘴,急促吸入的冷空气割着他的肺,喉头深处,涌起血的味道。
他竟然不是方守金的儿子,而是雷亲婆买来的孩子。爷奶不是爷奶,父亲也不是父亲,所以他才遭到这般对待?
跑出街巷,冲上无人的公路,方孝忠忍不住开大笑,呵呵呵,哈哈哈……满心淤积的愤怒和怨恨随着他的狂笑发泄,心里突然空了。
不是就不是,不是正好,他才不要流着方守金那禽兽肮脏的血。
他一路狂奔到曾和张逐一起玩过的采石场,直到力竭,瘫坐在那悬崖边上,大口喘着气。
冬天的采石场满眼萧瑟,灰色的天幕下是也发着灰的石头和植物,背阴处星星点点的积雪,整片山谷都是没有一点虫鸣鸟叫的死寂。
身体的极端疲累只让大脑异常的清晰,从那对话里,他已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是方守金的儿子的事实只令他庆幸了片刻,望着眼前的一片荒芜,过去的日子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现。
那些日子里,有他深夜发烧,雷亲婆驮着他去医院的后背;有为他出头,揪着欺负他那帮孩子的咒骂;也有怕他饿着,每回多多塞到他书包的零花钱……他以为奶奶所做至少都是爱他的,哪怕这个脾性古怪的老太常常表达“爱”的方式让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