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被摄政女君亲自送回了爹家武川,给足了体面,即便独孤如愿理解汉语里“放夫和离书”与“休书”的区别,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被她休弃了。
即便元明镜特意绕路带他回室韦嘎仙洞,美其名曰补上当初对他的承诺,手握和离书的独孤如愿也无心应付她的敷衍。
犹记得洞房花烛夜,他挚爱的妻在最情深时许诺:待平定中原,带他祭祖嘎仙。
这句话独孤如愿信了一年又一年,欢欢喜喜的把夫妻一同祭拜先祖的场面,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却在裂帛和离之后,才姗姗来迟。
故而嘎仙洞口,俩人着鲜汉两家礼服,焚香祭祖时,独孤如愿脸上心里皆无半分欣喜。
倘若她的承诺再早一点兑现,哪怕是他腹中孩子还在时,即便俩人身边群狼环伺,他都能笑着拜谒她的祖先,而后重拾勇气继续做她的兵器,为了她和她的孩子,他敢拼尽这条命跟所有人对着干。
可惜月有阴晴圆缺,独孤如愿与元明镜自一开始,就满身遗憾。
独孤如愿绝非不识大体之人,故而和离也断的干干净净,决心回武川后便不再纠缠她。可是,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前脚刚与她和离,她后脚就与谋害自己孩子的凶手元宝炬订了亲。
当消息传到塞北,独孤如愿登时气疯了,他孤身跑回洛阳,自暴自弃的想把莫邪剑还给她,她却说跟他分开并非不爱了,只是迫不得已。而干将莫邪永远是俩人爱情的象征。
独孤如愿到底是塞北长大的鲜卑男儿,爱恨率真,此刻听了已是前妻的摄政公主的这番话,自然恼怒她的懦弱,只给爱情不给名分跟白嫖有何区别?随后一想,她是天朝可汗啊,连柔然可汗都夫侍成群,她们汉室皇亲,又哪个不是后妃外室无数?
他明知道自己再跟她纠缠下去,就做了鲜卑人最痛恨的姘头,他明知道原配成外室多么可耻,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割舍不断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
故而独孤如愿妥协了,期盼着死灰复燃。
结果,明明她准许他留在洛阳,继续担任宿星府主星的“武曲”将军职位,给了他极大的勋官厚禄,让他和旧日的同乡一起征战,几乎就是把他养在身边,可当他每每回家,看着旧主的妻儿,只觉心酸茫然,五味杂陈。
两个各有新家的人,又怎会死灰复燃?
随着河阴之变爆,种种早已预见的纷乱便接踵而来。当群雄割据那一刻,独孤部的势力被划分到了高欢扶植的东魏,独孤如愿的兵留在了洛阳,而他的公主回了陇西。
这次他年迈的父亲没有阻止他,而是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即便和离了,她也是你的君,去追随她吧。这一次库者把最后的儿子,也献给守护了上百年的魏朝。并嘱托儿子:倘若身子还能生,就给女可汗多生些孩子给她效力。
这次独孤如愿毅然抛下一切,家人、乡勇乃至自尊和骨气,孤身去追随她西去的兵马。
即便她非君非妻,连个正当名分也不留给他。独孤如愿仍破釜沉舟的,践行着最初从塞北来到中原时,愿生死相随地守护她的誓约。
龙门上游,风陵渡口,当独孤如愿孤身匹马,迎着晚霞追上摄政公主的兵马时,连已是她军司马的宇文黑獭看见他来,都颇感意外。
同样的夕阳彩霞,鲜卑俊郎红衫白马,同样的一眼万年,不同的是,有人为利而聚,利尽而散。却有人自始至终,只求感情与真心。
偌大魏朝,从塞北到中原,人人都在争权夺势群雄逐鹿,只有独孤如愿什么都不图,连心爱之人的偏爱都不求,却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糟践,拖着一条不怕死的烂命,就是跟她干。
后来的西魏长安,元明镜为安抚旧部,扶植元宝炬做了开国皇帝,自己仍做拥戴天子的宿星府君,甚至在长安再修宿星府。元宝炬随即拿与她成亲做皇后的条件,答应退位。甚至改名换姓,假借早夭兄弟的身份,从有妻妾儿女的西魏开国皇帝元宝炬,摇身一变成了未婚未育的“元宝月”,做了她的男后,接手了她的宿星府,身份对换成了他做“紫微星”,效忠他的天女。
独孤如愿心里难受,但也接受。
尤其当她成了女可汗后,他这个原配比皇后还受宠。元明镜甚至给自己制作了两枚可十八面刻字的煤精石印信,一枚自留,一枚给了他。这等连皇后都没有的待遇,引得元宝炬气得把他那枚摔了一角,女帝得知后居然按他被摔开的缺口,给自己那枚挖出了对应的齿痕,让两块煤精可对角镶嵌,呈榫卯结构。
独孤如愿回想着,自己手握莫邪剑,有煤精印,尽显女帝对原配明目张胆的偏爱,俨然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俩人轰轰烈烈的爱情。
此后西魏可汗元明镜把他派遣到哪里,他就效仿着她那些“匡扶汉室”的志气,继续履行宿星府武曲将军职责,凭着一腔热情和良善踏踏实实的造福于民,按仁义礼智信给她办的漂漂亮亮,毕竟这是她的国,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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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独孤如愿眼睁睁看她为了制衡朝局,纳了宇文黑獭的哥哥做男妃,联姻了东魏高欢的儿子……甚至她推荐续娶爱慕他的太原郭氏时,独孤如愿也照她赐婚的娶了,生儿育女。
独孤如愿记得父亲的叮嘱,故而对孩子的教育从来是忠君爱国,长大后为女可汗效力。
即便俩人不再是夫妻,也是君臣,独孤如愿爱她爱的卑微,又无能为力,幸好他续娶的妻子不仅爱慕他,也尊敬女帝。此后经年,他仍是她最忠诚的臣子和将领,甚至赐他“信”字做名,从此独孤如愿彻底成了她最信任的臣。
但即便世人,连史书都称他为信,唯独那位至尊无上的女帝,人前人后仍唤他“如愿”。
只是那个爱慕她到抛弃一切的独孤如愿,他的如意娘子,都留在过去了。但不知是留在她赐名之前,她西征之前,还是更早的…和离之时?
岁月如梭,红颜弹指老。
随着江山稳固,元明镜与高欢各据山东河西,划黄河而治,昔年的群雄纷乱早已落幕。
最初的北魏末年,今日分食天下的人、本是跟他一同兴义兵救驾的人,却终是走上了助纣为虐、破国又立的路。从勤王之师到从龙之臣,再到欺君谋逆,愣是把这北朝掀了个天翻地覆,杀了个人如草芥。
而数十年的光阴,便在这不停征战、讨伐的混沌乱世硝烟里匆匆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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