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写的是一位热衷自杀的神明。
出于神明诞生的特殊性,自杀不是终点,反倒是。神明换代过多少次,记忆就随着新生失去过多少次,但失去记忆仍旧无法避免走上相同的道路,他总是在相近的时间点自杀,像是陷入了没有尽头的循环。
信徒们不忍爱戴的神明活得如此痛苦,选择集体自杀的方式成全他。
尸横遍野,宛若地狱,神明沉默了许久,挖了几天几夜的坑,将信徒们埋葬在神社旁边。看着大片亲手刻下的墓碑,他意识到世上只有他记得他们做了多么更狂却又纯粹的事情。
神明更想自杀了,但他的理智压下情感,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没资格去死。
经过漫长的岁月,一心求死的神明再也没换代,他成为了众星捧月的福神,无人不知他的名讳,布满青苔的小神社也换成雄伟壮观的大神社,但他时不时会回到曾经的小神社,望着墓碑发呆一下午。
直到有一天,人类迷路到这座荒凉许久的小神社,他以为这里只有他自己,就宣泄似的诉说想要自杀的意图。
被惊扰到的神明走了出来,顶着对方诧异的视线,淡淡地给出建议。
——死吧,但要悄无声息地死去。
文章落在此处结束。
“怎么是这种风格……不,他写这种不意外,但是……”
里苑五味杂陈地放下太宰治的作文,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没错,但做的不是这方面的。
就像点满了物理防御,结果对方是魔法攻击。
“神明看似释然,却被困在了时间里,永无止尽的循环变成了没有尽头的射线。”
清冷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神宫寺千夜一如既往地道出自己的理解,像是结尾处的那句建议,淡得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某种意义上,他自杀成功了,死在了信徒们为他而死的那一日。”
“我觉得还有一丝嘲弄。”里苑犹豫了一下,尝试正经地分析这篇作文,“神明对人类的那句话,像是说给过去的自己听的。”
神宫寺千夜眨了眨眼:“难道不是说给信徒们听的吗?”
“不是,那也太……”
反驳戛然而止,里苑愣了一下,她本想吐槽自家神明别用烂文的思维看这篇文,但脑内突然闪过一道光,她意识到他给出的角度不无道理。
信徒们的行为不就等于让神明平白无故地背负上几十条沉重的生命吗?
但信徒们仅仅是想让神明解脱。
“如果按照你的理解,神明在懊恼过去的行为,那就违背了「神明永远是正确的」的原则。”
“……大文豪先生,你真是时刻牢记这句话呢。”
“当然,这就和呼吸一样自然。”神宫寺千夜话锋一转,“但你的想法也不一定错,这只是文学创作,未必完全贴合现实。”
他继续道:“神明究竟是怎么想的,恐怕只有创作者才明白,甚至连创作者自己都不知道。”
里苑在心里嘟囔,自己写的故事怎么可能自己不知道?
但在一众粪作中,太宰治的这篇确实是高分好文,连文名《自杀综合症》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看了一眼,神宫寺千夜给出了四十九分的高分,扣掉一分是因为他不喜欢自杀题材,而织田作之助的作文同样也拿到了四十九分。
织田作之助写的是对自身存在茫然的神明。
从人类邪念中诞生的祸津神,满足的无外乎杀人复仇这类愿望。
为了博得人类的信任、维系自己的存在,神明不顾恩人的苦苦哀求,当众手刃她的孩子。
诞生之初,弱小的神明曾被妖魔重创,若不是恩人捡到了奄奄一息的祂,并细心照料祂到痊愈为止,祂早就如路边无人在意的野草般任由践踏。
脑海中闪过过去的片段,恩人微笑着抚摸微微隆起的肚子,温柔地和未出生的孩童说:“神明大人会庇佑我们的。”
虽然动手前祂犹豫了一下,但祂深知自己不能心软,否则对祂失望的信徒会在谩骂中离开,不再有人对祂许下愿望,而祂就会像冰雪般不留痕迹地消融在温暖的春日中。
——你会后悔的。
绝望、痛苦与怜悯交织在简短的言语中,却没有一句歹毒的诅咒。
恩人说的对。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祂就后悔了。
祸津神迷惘地望着恩人离去的背影,祂无法理解人类的仇恨,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愤怒。
说到底,只是刚学会叫妈妈的年龄,连美好的回忆都未建立,在万夫所指她生下妖怪之子的当下,祂在母子之间选择让她活下去,难道不是拯救了她吗?为什么要怨恨他?
但祂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事了。
可祂只是想维系自己的存在,何错之有?
尽管如此,祸津神不再聆听信徒们的愿望,祂凭借自身意愿寻求需要庇护的弱小人类,默不作声地为他们铲除欺凌者,却又因为祂的出手导致他们被指控使用巫术,甚至被绑上了火刑架。
等祂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火焰吞噬了人类的哀嚎与躯体,焦味萦绕在鼻尖,灵魂随灰烬散去。
神明的存在也一点点被吞噬。
欲望永无止尽,新的神明不断诞生,而逐渐被信徒遗忘的祸津神淡出人类的视线,但祂吊着一口气迟迟没有消失,因为恩人以怨恨维系祂的存在。
直到身体化为星星点点消散的一刻,祂愣愣地眺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月亮孤零零地悬挂于上方,挥洒着淡淡的流光。
不被繁星簇拥的月轮,何尝不是他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