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玉倒也没隐瞒,只将当日王家的肘腋之变一一道来,又讲明了自己是如何遇见贾芸的,情节跌宕,但逻辑严密,全不似作假胡诌。
贾宝玉听着也是情绪激荡,尤其是林黛玉怀抱独子,焚身以火的凄然场景令得宝玉肝肠寸断,同时又满腔悲愤及刻骨恨意。
不知不觉间,恸哭道:“林妹妹,我来迟了,纵使他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寻他报仇去!”压着喉头喷涌的血气,贾宝玉赤红着眼,不顾门外刺骨的寒气,仰天长啸。
邙山,一处山涧旁,竹林下,一座小小的坟茔旁,贾宝玉疯魔一般扑倒在墓碑上喊道:“林妹妹,你死的好惨呐!上天对你不公啊!”说着,又愤恨道:“老祖宗!你瞧见了吗?这就是你为林妹妹选择的路,什么狗屁进士!什么王八探花!到头来还不是守不住妻儿,林妹妹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这儿,她该有多么的寂寞啊!王攸!你是天下第一负心之人,薄情之人,无耻之人,你若是保不住她,又为何要独自留她一个弱女子守家,最后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我好恨呀!好悔呀!”
望着墓碑上赫然刻着的“林黛玉之墓”五个字,贾宝玉用手指一笔一划的在林黛玉三个字上描摹着,其后又狠心咬破手指,在最上方写下了“亡”,其实贾宝玉最想写下的是“亡妻”两字,但是怕林黛玉不高兴且不合礼法,便临时改成了“亡妹”。
贾宝玉涕泪滂沱,泪如泉涌,口中吟哦道:“维干戈寥落之年,雪冷风凄之月,悲艳伤红之日,怡红院落魄公子含悲洒泪,唏嘘考答苍茫高天,感怀触绪,长歌当哭,嗟悼亡妹。思及奠祭之所非祠非堂,仅荒渚野陇,衰蓬枯草,怎不悲愤盈腑,愤怨塞胸?然一无香烛佳酩。二无乐奏拜毯”
他朗朗成诵,毫无拘泥,说道情动处,更是将自己多年压抑的情感一一倒出:自己和黛玉初见时的感受,那一句“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见过”,又说到两人一同吃,一同睡,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云云,再后来两人同坐桃树下,面对眼前一池春水,共读西厢等等,只是后面的多是生在梦里,若非王攸横插一脚,从中作梗,只怕如今便是不同。金陵王氏是母亲王夫人之娘家,贾宝玉不敢多加叱责,但王攸仰仗其家世族势逼着老祖宗将林妹妹下嫁于他,且坏了自己的姻缘,实数可恨!
此刻的宝玉说道痛处,是拊心疾,攒眉扼腕,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倒把一旁侍立的小红听得心惊胆战,她虽不知林黛玉还活着,又不知王攸之处境如何,单就听了宝玉掩藏在心底多年的情愫,便是骇得脸色白,贾芸瞧着眼前这个疯魔似的二叔,也是既同情,又觉得无比荒唐!
这里面的恩怨纠葛,可是涉及了四个家族,贾家,薛家,王家以及林氏,当真是
“风流冤孽!乱的厉害!”
怔忪间,又见宝玉含泪向天,娓娓而言:“思其容则清雅飘逸,堪同西子比娉婷;思其度娇姿弱态,敢与飞燕赛婵娟。其品貌则花月犹觉浅庸,其风度则茝(chai)兰自为惭怜。看其眉娟丽似蹙若颦,横云卧柳,一番韵味,华章莫述;看其目明秀似凝凄含露,点漆灼星,万般怜爱,斐文难赋;量其才则道韫掷笔,宋玉神疏;念其尊则金玉陋俗,珠翠粗鄙,禄蠹看官惭言,世俗孺媪咸仰”
一番长篇诔文下来,贾宝玉已是气短声嘶,靠在墓碑上,缓缓说道:
“好妹妹,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负心薄情之人,你放心,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你愿意跟我走吗?”说话间,竹林簌簌作响,上头的积雪也纷纷而落,喜得宝玉忙擦掉眼泪,“我就知道,妹妹你是愿意的。”
“宝二爷,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节哀的好。”小红近前劝道,可宝玉却是痴笑道,“快去拿锄头来,我要带她走!”小红一听,也被吓了一大跳,这岂不是要挖坟掘骨?
贾芸同样脸色难看,这挖坟掘骨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一来搅了死者安宁,本就是忌讳之事,二来墓中之人乃是王家之人,现如今王家那位爷不知去向,生死难料,但万一即便要动土迁坟,也轮不到贾宝玉这个外人。
“二叔!不可!”贾芸断然拒绝道,“此事事关重大,倘若”
“他来了正好,我倒要看他有何脸面?他若是不来,便是死了,既然死了,那林妹妹的事便是由我做主!”贾宝玉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执拗,分毫不让,瞥了一眼坟茔,坚定道:“你们不帮我,我便自己来!”
“宝二爷,林姑娘是尸骨无存,被大火烧成了烟,烧成了灰,这儿只不过是一个衣冠冢罢了,你忍心让林姑娘死无葬身之地吗?”小红一番话戳中了宝玉的心,顿时让宝玉刨土的手停了下来,又听小红劝道:“林姑娘是自小住在你们家,可现如今的她是王家的人,她的心思您难道不明白吗?她定要等那个人回来的!”
“似他等抛妻弃子之人有何颜面?”
“那宝二爷您何尝不也是个抛妻之人?”小红涨红着脸,大胆喝道:“您也是有妻子的,可现在的您又在做什么?您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林姑娘,可在我看来,您最对不起的人是宝姑娘!她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妻子,京城的变故难道不比王家的大,乃至于整个天下都换了主人,请问薛家破门之际,您在何处?”
贾宝玉愣在当场,贾芸见其下不来台,也是心底一叹,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便是让贾宝玉带走墓碑,回头自己再请人在此重新竖一个便是,如此既成全了宝玉,又不会得罪王家,于是便将方法当场说了出来。
翌日,当贾芸起身时,现贾宝玉不见了,心下顿时一惊,连忙赶去坟茔处,果不其然,那坟头添了新土,只是墓碑不在。
一条泥泞的小路,一个年轻男子背上驮着一块墓碑,朝着京城的方向蹒跚前进,而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官道上有一辆囚车也在缓缓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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