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偏僻的山村停电是常有的事,作为上一级的乡镇也不例外。
昨夜,镇上的医院又停电了。
值班医生带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在手电和蜡烛合力聚焦的光明里,检查了望弟的伤口,只磕破了皮肉,没有伤到骨头。
医生给这个洋娃娃似的小病人缝合着伤口,认真而用心,只为让她的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尽量浅一些,淡一些,形状也能好看一些。
季母的伤口经过消毒,缝合后,她的心中反而越紧张起来,感觉狂犬病毒是被封在了体内,已经开始蔓延,开始扩散。
年轻的护士看着一老一小,两个病人,克制住内心的好奇,给她们挂上吊瓶,告诉季月朋好好看着,快滴完时,去值班室喊她换药。
季月朋一夜没有合眼,一切似在梦中。他相信自己的亲娘不会如此狠心,也相信自己的妻子不会撒谎,她们婆媳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然而,这误会究竟因何而起,从何而来呢?
季月朋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季母更没有合眼,她是不敢。她一会儿担心明天再打狂犬疫苗是不是太晚了?狂犬病万一作,是无药可救的。一会儿又想着如何修复自己在季月朋心中既往的美好形象。
想着想着,季母恨极了季月朋的二大娘,恨得每一个牙根都痛痒难耐。
这个挨千刀的疯婆子,她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秀秀只是崴了脚,为什么要给她贴膏药?而且贴的还是麝香虎骨膏?
自己为何一时情急,竟然说漏了嘴,捅破了一个如此大的秘密。
看来方子玉知道的还真不少,她的单纯原来也是伪装的。
肖玲决绝地切断了与她们的联系,今日更不同于往日,强逼着季月朋离婚,已是下下之策,还是在他心中重新构建并稳固自己慈爱宽容的形象更好。
……
第一缕曙光姗姗来迟,还没在病房的窗棂上落稳,季母就从病床上坐起来,对着窗玻璃,抬手拢了拢头。
她已经想好了,不去兮合县的防疫站打疫苗,而是去更远的临县。
不等尹自华的疑问说出口,季母已抛出毋庸置疑的目光,做出坚定的回复。
季月朋很是顺从地骑上摩托车,载上季母,小心谨慎地行走在山路上,穿行在冷冽的晨风中,很快驶入平坦宽阔的国道,他立刻加大了油门,奔向临县的防疫站。
打完疫苗,季母终于松了口气,季月朋要带她去饭店吃饭,她推说在外面吃太贵,还是回家吃。
从防疫站出来,再次经过临县人民医院的大门口,季母让季月朋停下摩托车,声泪俱下地追忆起一段陈年往事——
“月朋,你不满周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兮和县医院的几个医生看过,都摇着头说这孩子不行了,没药可救,怎么也不肯收下你。娘抱着你从医院出来,哭了一路,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你还是不省人事,你爹不在,你奶奶拿出一张破草席,要将你裹进去,扔到后山的老树林里。娘不忍心,又连夜抱着你,赶了十几里山路,拦下一辆过路车,来到这家医院,给值班的一位老医生跪下,苦苦哀求。他心善,更可怜为娘救儿心切,终于肯收下你,答应试试看。他的医术果真高明,硬是将你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当时,娘真是高兴坏了,又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给老医生磕着响头,把医生办公室的地砖都给磕碎了。”
“娘,怎么从来没听您和奶奶说起过?”
季月朋哽咽着,声音有些颤抖。
“儿是娘的心头肉呀!这样的事,只要张嘴一说,便是在娘的心上再次捅刀子。你奶奶不说,那是怕你万一想不通,会记恨她。”
季母说着,“哎呦”一声,用力捂住胸口,仿佛她的心上真的又挨了一刀。
“娘,是我不孝,让您……”
“月朋,我的好儿子,你可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天太冷了,我还是带您吃完饭,您身上暖和些了,再回家。”
“娘这是怎么了?竟忘了你还年轻,不经饿。娘呀,就陪着你在这里吃顿饭,再高高兴兴地回家,不要让你姥姥她们都惦记着。”
打过狂犬疫苗后的季母,又成功的在季月朋面前完成了对一段往事的追溯与夸大,也收到了预想的效果,似乎是卸下了压在心头的大包袱,脸色变的和悦,季月朋提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讨好地带她找到一家饭店,要了她最喜欢吃的羊肉水饺。
回到季家山窝,日头已经偏西。得知方子玉早已带着望舒回城,季月朋也想回去,他姥姥又磕了磕烟袋锅,重重地咳了一声,他只得收回迈出去的那只脚,立在地上,等她话。
“瞧瞧你,又困又累的,跟只乌眼鸡差不了多少。你也不想想,你前脚走了,我和你娘的心还不都跟着你去了?快上床躺下,好好睡一觉。实在要走,也等吃了晚饭,养足精神再走。”
季月朋只好遵从,他怕自己一觉睡的太久,拿起床头的闹钟,定好起床时间。
然而,他刚睡去不久,一双小脚幽灵般挪进来,悄悄拿起闹钟,关掉响铃。
山上,季父挥着一把?头,衣襟敞开,头顶和脑门上都冒着热气。
刚刚回暖的土地,随着?头铿锵有力地起起落落,抖擞出泥土特有的芬芳。
十几个挖出的树墩子士兵般,排在季父的身后。
那一个个树坑很大很深,都张着黑洞洞的眼睛,望向冷冷的天空。其中一个土坑的边上有很多豆虫,尚在冬眠中,僵直的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黄土,夕阳的余晖并没有停止暖意的播撒,还是没能唤醒它们。
“哎——”
季父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拄着?头把,掏出一支烟卷,点燃,默默地吸着,腾起的烟雾里再次飘出无奈,浮起忧伤。
一大早,方子玉饿着肚子走了,瘦弱单薄的身影飘在冷冽的寒风中。她没吃东西,独自一人,抱着望舒,走进客车。
“爸爸,外面太冷,您早些回家吧。”
方子玉说完,从季父手里接过半睡半醒的望舒,小跑着奔向驶来的客车。
“哎!”
季父应了一声,扭过脸去,禁不住老泪纵横。
客车颠簸着,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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