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柯林神父总是担忧地想:“是因为不会说话吗?我以前还担心他会对神学产生抵触,但他却是拉丁语学得最好的,可怎么才能救赎那个孩子呢?”
但和表面的平静乖巧不同,刚来修道院的纪贤其实一直在愤怒,人总会在一定的阶段处于怨天尤人的状态,而他那时候正是这个状态。
整天就是拉丁语,拉丁语,我又不会说话,什么大舌音小舌音,关我什么事!
即使内心躁郁不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给人再添麻烦,也不能表现出对拉丁语的抵触,隆费劲千辛万苦把自己送到这里,他不能辜负他。
他要像隆期望的那样,好好生活下去,重新学会说话,然后去上大学。
他会努力过上隆期望的人生。
修道院的生活总是平静又枯燥的,他的愤怒发泄不出来,于是,便发疯似地去修道院后面的荒院里发呆,一呆就是一整天。
那是一片荒芜的空地,据说原本是打算修建成后花园的,但是因为修道院的纬度太大,土壤常年结冻,荒芜得像一片野地,很少有植物能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更别
说是鲜艳的花。
每天做完早课后,嬷嬷看到那个新来的黑发男孩又在发呆,他不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总是远离人群,在那片荒地上走走停停,像是在寻找什么。
嬷嬷不知道他到底在寻找什么,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柯林神父询问他时,他会回答自己在找花。
神父怜惜地摸摸他冰冷的小脸:“小keats,这个地方太冷,连草都长不出来,又怎么能长出花呢。”
他其实不是在找花,他只是想寻找一个答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他?他曾经拥有过很多给过他光和温暖的人,但这些人都一一地离他而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孤独地行走。
为什么一定要他做剧目里的悲情角色,他不懂。
如果悲剧注定要降临,那救赎之道又在哪里?
当他把这个问题抛给柯林神父时,神父递给他一本《圣经》,说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神父对他说:“上帝总会降下各种苦难给人间,你可以抱怨它,也可以为战胜苦难而不懈奋斗,但直到最后,你还是得接受它。”
狗屁不通。
纪贤看完《圣经》后,做出这样的评价,凭什么要他接受?他不接受。
那时,他对上帝甚至产生了怨恨,因为他想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早早地把隆从自己身边带走。那个男人不好吗?他每天忠诚地祈祷,为自己攒大学学费,从来没过上一天的安稳日子,原来这一切都是不值得的。
后来,他渐渐长大,不得不承认,隆其实是有罪的,正是因为他有罪,上帝才会早早地带走他。
甚至隆自己都知道他是有罪的,所以在审判到来时,除去对纪贤的不舍外,他很坦然地接受了一切。
黑手党在《教父》这类电影里牛逼哄哄的,活像当地的守护神一样,这只是文艺作品里对其进行的美化。
长大接受法律和规则的教导后,周济慈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低道德感的人,规则对他的限制相当有限,无论是隆还是希尔德,他们都是俗世意义上的有罪之人,但他们依旧是自己的精神寄托。
他是个狭隘的人,只在乎那个人对自己好不好,那人是不是个坏人,有没有罪,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可惜希尔德看不懂他的本质,最终导致两人的悲剧。
但那时候的纪贤不懂,他反而为隆愤然起来,因为他知道隆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从小被他的教父收养,为报恩情,所以才开始做那些不得已的错事。
如果隆出身在富足的人家,有一对恩爱的父母,那他的人生还会如此悲惨吗?
他想到一半就开始沉默,因为他发现,他自己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出身富足人家,父母恩爱美好的孩子。可最后呢,他还不是成为悲惨的人,连真实姓名都不敢暴露。
我又有什么罪?上帝真是不公平。
他愤然地把那本《圣经》摔在石头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以此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他坐在没有一根草的荒院里,目及之处不见一点鲜活的色彩,就像迷茫的他找不到答案。
长大一点后,因为拉丁语学得很快,加上是最虔诚的孩子,纪贤开始和神父一起在祈祷室听信徒的倾诉。
这个工作很负能量,因为很多信徒会向神父倾诉自己的苦难,大倒苦水。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诉苦的信徒知道神父身边的自己是个哑巴后,他们会对自己投来怜悯的目光,语气也惋惜道:“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就是个哑巴呢,真可怜。”
他们说这句话时,仿佛自己的苦难也不值一提了。
纪贤心里隐隐约约有点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个负面角色,用来安慰别人受到的苦难。
这样的情绪持续到有一天,他看到来修道院的信徒里有一对母女,那个女儿是个盲人。
很漂亮的女孩子,花一样的年纪,但那双美丽的眼睛却如同蒙上一层灰雾一样,没有任何光彩。
他不由地想:漂亮又不幸的孩子,真可怜。
想法滋生的那一刻,他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定在原地。
他真切地顿悟,这一刻的他和往常怜悯他的信徒何其相似。
原来人是真的会因为别人比自己更可怜而感到一丝安慰。
那他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
祈祷结束后,母亲把导盲棍递给女儿,母女俩一起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