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护卫出身玄策军,奉崔璟之命护卫戴从安危已有两年。
“是啊。”戴从看向静谧夜色,道:“在此之前,我还在想,这位常节使既有野心,何不趁取下洛阳之际,直接攻去京师——”
他心中的答案是:这是个聪明且有耐心的野心者,她知晓自己起势太晚,声名威望还需累积扩展,不愿行冒险之举、让自己现有一切有付诸东流的可能,只在史书上留下昙花一现的段落。
现下看来,这个答案依旧没错,只是原因却不单如此……
“她在下一局更大的棋……”戴从的声音很低,那一丝喟叹却清晰可闻:“这棋局上,竟有大义二字。”
她不被眼下一时之利迷惑,而是着眼天下人心。
无数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皆在注视着京师那一把龙椅,而她孤身往北,逆行而来,只为平定不可控的乱局。
今晚所谈,她未言半字慷慨,亦不觉自己慷慨,但在他这个旁观者眼中,却是以莫大慷慨赠之天下。
离去前,戴从甚至一反常态,问了一句本不该问的话:【节使弃京师,而安北地……可曾担心过来日会迟他人一步?】
那身着青袍,盘坐几案后的女子,在灯影下,从容与他道:【京师人人可夺,北地唯我来安。】
她的声音甚是随意洒脱:【至于京师之地,待我有资格时,想取便去取了。】
女子的话语声很轻,但那一瞬间,戴从几乎被震住。
离开后,再反复回忆这短短两句话,戴从只觉其中蕴含诸多。
因此,他言其为大者。
胆识,眼界,胸襟,慈悲……皆为大者。
诸般心绪压下,戴从最终叹了口气,道:“今日之前,实在不曾想到,大都督他心间装着的是这样一位人物……”
先前他只当大都督所怀不过铁树开花的快乐,如今才知,大都督眼中所见,竟是这样瑰丽磅礴的风景。
戴长史忽然有些担忧:“大都督慧眼,所幸见识得早,然而如今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闻景而来的狂蜂浪蝶,怕是少不了。
攀权附会的藤蔓枝叶,必然也不缺。
那护卫也被说得心里慌,神情异常凝重——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从前每每听人玩笑着提起“大都督入赘”这个说法时,总有一肚子不满。
可眼下,眼瞅着这玩笑就要变成事实,而他竟要反过来担心自家大都督能不能混个像样的名分……这感觉试问谁懂?
护卫揣着满腹担忧,伴着戴从的叹息声,逐渐远去了。
常岁宁洗漱罢,已然上榻。
房中仅留了一盏灯,常岁宁披坐在床榻上,半拥着簇新而暄软的被子,疲倦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时有些模糊的视线随意地扫过房中陈设。
并州大都督府内的客居之所已被崔氏族人住满,她此时所在这座院子,据说是崔璟的住处。
崔璟很少会来太原府,但此处却很有他的作风,如他的人一般简洁,清冷,干净,几乎不见鲜亮的暖色。
常岁宁静静看了一会儿,又见窗外月色清亮,一应心绪莫名缓缓卸下,只余下了淡淡的安定之感。
片刻,她安心地躺下,困倦地闭上眼睛,即将坠入梦乡之时,嘴边如梦语般混沌着道:“崔令安,你如今还有空闲看月亮么。”
余下的话失了声音,似乎一同坠入了梦中。
没有空闲看月亮不要紧,只要人平安就好。
要平安地等着她,她会去看他的。
窗外明月承载着静谧的祈盼,散着朦胧清辉。
卢夫人的住处,此时却并不静谧。
与母亲和妹妹团聚之下,崔琅已哭过三场,一场是为族中,一场是为祖父,一场是为长兄,此刻正待哭第四场——为了身处牢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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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却被母亲打断:“有甚可哭的,放心吧,京师的情形你也知晓,一时半刻不会有事的,除非他自伤——可若他在此关头还要自伤,又哪里值得你哭?”
崔琅奇异地被说服了,泪意就这么缩了回去。
“且京师族人已归荣王阵营,这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正如我母族卢氏一样……局势之下,人各有命,这非是情感可以改变的,咱们也只能先顾好自身,才能谈日后是否有能力相助。”卢氏道:“如今你既为太原崔氏的家主,便该将心思放在眼前……要记着,常节使,你长兄,才是咱们可以倚靠相伴的人。”
“尤其是你长兄,如今人都还在战场上拼杀……”卢氏谆谆教导着:“你这做弟弟的,要多为兄长谋划着。”
双眼红肿的崔琅下意识地问:“我能为兄长谋划什么?”
卢氏手上正做着针线,闻言抬起头来:“当然是名分呀。”
崔琅反应过来,“嗨”了一声:“这个啊!”
他拍了拍胸脯,咧嘴笑着保证:“您放心,此事儿子还是在行的!”
这时,帘子被打起,崔棠带着侍女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两盅补汤。
哭累了的崔琅主动上前端过一盏,拿调羹舀着往嘴里送,七八口便喝了个精光,转而称赞妹妹:“崔棠,还算你有良心,总算知道心疼你阿兄我如今这日理万机的脑子!”
“我是炖给母亲的,谁让你喝了。”
兄妹二人和往常一样斗了几句嘴,崔琅见自家阿娘放下汤碗,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动了动,试着问:“阿娘,儿子突然想到,我如今既已贵为家主,那是不是便能做主改族规了?”
卢氏朝儿子看去,狐疑地问:“你想改哪一条族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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