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口中的贵客,来自和州云家。
去年,徐正业攻和州,前和州刺史与长子为守城而死,云家夫人仍携次子云回,甚至幼子云归一同誓死守卫和州,方才等到常阔与常岁宁率兵前去救援。
彼时死守和州之战,常岁宁记忆尚且深刻,也是那时,她杀了徐正业麾下大将葛宗,那一战,算是她扬名的开始。
最终,宣安大长公主出面,徐正业退去后,朝廷为褒奖云家之功,感念云家满门忠烈,也为安抚顺应和州民心,遂令云回接任和州刺史之职。
生死交情在此,云家又掌管着和州,此刻听闻来人名号,常岁宁心情甚佳,亲自出了书房相迎。
为者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女郎,和李潼同龄,但看着要比李潼沉稳许多。她穿着方便赶路的深蓝色束袖骑装,挽着最简单的髻,只用一对白玉杏花钗固定。
此刻烈阳高悬,那张未施脂粉的脸颊晒得红,嘴唇略干燥,但一双眼睛晶亮有神,整个人步伐干练,腰间别着一条碧玉兽柄马鞭,碧玉柄上坠着青色的平安结。
常岁宁迎到人,便露出笑意:“霍辛阿姊。”
霍辛见到常岁宁,眼睛更亮了几分,连忙抬手行礼。
常岁宁上前,扶起她的手臂,只觉其肢体肌骨稳健,可见在习武之事上,持之以恒地下了苦功夫。
霍辛本是云家大郎未过门的妻子,在云家大郎战死后,却仍执意抱着牌位嫁入云家,也曾亲自赶赴战场,和州百姓都称其为云少夫人。
彼时,前云刺史和长子下葬之际,霍辛为阻止婆母娄夫人殉死之举,当众跳下坟茔,躺在了云家大郎的棺木上,此事已成为了和州城中的一桩美谈。
此后,婆媳二人相互扶持,和云回一起撑起了云家,乃至整个和州。
“久不见常娘子了!”霍辛满眼笑意,眼中是真切的钦佩而非打趣:“不对,该称常将军,常刺史了!”
常岁宁一笑:“此行怎劳霍辛阿姊亲自前来?”
霍辛抿嘴笑道:“也就是阿回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否则这好差事且还轮不到我呢。”
常娘子是他们云家和整个和州的大恩人,半点不夸张地说,没有这位常娘子,如今的和州便也不复存在了。
这样天大的恩情,他们这辈子都是还不清的,更何况是跑这区区一趟。
而说到云回,霍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交给常岁宁:“这是阿回让我捎给常刺史的信。”
她家这小叔,自打经历了这番变故,接替父亲成为了和州刺史之后,为了服众驭下,性情愈见稳重,于人前敛起了一身少年气,但她来之前,倒见得阿回难得破了一回功——
她问阿回,此行可有话需要她带给常娘子,阿回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道:【我自己来写信。】
常岁宁如今为江都刺史,此行便已不再是云家私事,长史也在旁侧,感慨着说道:【如今外面都说,淮南道经此一遭战火摧残后,竟先后出了两位少年刺史,一在和州,一在江都,一为云家郎,一为常家女……倒是历来从未有过的奇事。】
听得自己和她被人一同提起,又见得嫂子脸上挂着的笑,云回莫名几分脸热,他自认掩饰得很好,而后道:【不必将我与她一同做比较,我远不如她。】
又笃信般道:【她的成就,定不会止于此。】
他一句接着一句,不同于往日的少言持重:【我知道,外间有人口出讽刺唱衰之言,道是和州与江都,如今俱沦为黄毛小儿玩闹之处……但我相信,有她在江都,整个淮南道可安。】
【同在淮南道,我必也会多加勤勉,定不拖累于她。】
他会拿出自己全部的心力来经营和州,让自己与和州有足够的能力与她守望相助,他必与她共同守好淮南道,绝不叫贼子踏足半步,也绝不叫那些自认高明之人看了笑话去。
余下这些未说出口的话,云回都写在了信上,字字句句里都藏着少年人的骨气与决心。
常岁宁未有急着拆信,接过拿在手中,先问了娄夫人的近况与身体。
娄夫人此前丧夫丧子,又受过战伤,身体想要彻底恢复是很难的事。
“尚可,一直在调理着。”霍辛道:“幸而精气神是好的,母亲常说,要往前看,不必总回望。”
停在昨日,只会令人沉溺于悲痛之中,而一旦被淹没,人的生机便没了。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断,当初她的那口气也险些要断,是这位常娘子扶住了她,也扶住了和州,让她撑了过去。
撑过去了,才能有机会见到了新天地。
霍辛也说起自己的近况,她当初接下了由常岁宁在和州临时组建的娘子军,如今已有五千之众,闲时操练,忙时便各忙其事。
她口中的那些娘子们都很争气,经历过战争的人,更懂得拥有自保之力的重要性。
常岁宁听得出,如今霍辛身上担着责任,而这份承担,让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变得健硕而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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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大多推崇女子当以柔弱纤细恭顺无害为美,但在常岁宁看来,健硕二字出现在女子身上,却也从来不该是什么违和突兀或值得避讳羞愧之事,拥有强健的体魄与坚定的意志,则意味着拥有自主向上的能力,这永远是值得庆幸骄傲的。
霍辛又取出一折单子,交给常岁宁过目,上面都是她此行带来的东西。
常岁宁打开来看,见得其上满满当当的丰厚物资,一时有些迟疑:“和州的日子也不算好过……”
“银子的确支不出太多,拿不出手,便只能送些可用之物来。”霍辛道:“和州的日子虽比不上从前,但相较江都,却总要好过得多。”
和州的幸运之处在于未曾经历过破城之苦,恢复起来总是更快些。
而说起这份幸运,便绕不开她身侧的少女。
霍辛眼底始终带着感激。
“江都为淮南道之,江都若能早日恢复,于和州也有诸多助益。这些东西是和州的一点心意,还请常刺史务必收下。”霍辛说着,无奈笑道:“好不容易送来的,常刺史总归不好再让我搬回去吧?”
常岁宁到底不再推辞:“那便劳烦霍辛阿姊代我向云刺史及和州百姓道一句谢。”
现如今大家都很惨,好似在暂时看不到尽头的寒冬中煎熬,和州却还愿将御寒之物分与她——由此可见,结善缘当真很有用。
当然,所谓结善缘,结的是人心,为的是友好往来,而不代表对方的付出便是应当的。这份雪中送炭的心意,她会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