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没能发出声音。
与此同时,迟钝的疼痛从身体各处蔓延开,提醒着主人发生在这具身躯上的一切。
仿佛意识到什么,谢望的视线再次压低,慢慢移向自己身侧的位置。
目光触及到某处,他的眼神忽然静住。
“你的脸和右手烧伤都很重,需要进行植皮手术。”熟悉的冷静声音从头顶传来,毫不委婉地解释出眼下的状况,“很遗憾,合适的供皮区不太多,只能先为面部植皮。”
器械碰撞的冰冷声音随之响起。
“没有麻醉条件,一刻钟,可以忍住吗?”
听到这番话的谢望,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牢牢注视着那只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掌。
手腕往上动了动,五根受伤的手指竭力蜷握,指尖带着颤抖的弧度,像是想抓住什么,却连触碰到一起都显得无比艰难。
简单的一个动作,像消耗了所有力气一般,让他没有神情的面庞更加苍白。
“师兄……”林慎小声唤了一句,正想出言宽慰,便见谢望另一只手艰难地抬起,往上伸出,一把攥住面前手术衣的一角。
“……不。”身旁几尽嘶哑的声音,让正准备拿起手术刀的李明夷停下了动作。
阿去皱着眉看向这位显而不甚愿意配合的病人,很快明白过来:“你……是想要先给手植皮吗?”
他有些头疼地看向已经准备开始手术的主刀医师,用表情询问着——这可怎么办。
“刚才我所说的,是目前最好的手术方案。”李明夷转过眼眸,像早有预料一般,以平徐的口吻继续说下去,“面部创伤的危险程度比手部的高一倍以上,如果先对手部进行植皮保护,一旦全身感染风险发生……”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闪着冷光的手术刀,对视上那双充满倔强的眼睛:“以现在的医疗手段,没有任何医生能救得了你。”
最后一句话说完,整个手术室中只剩下沉默。
攥住李明夷衣角的那只手却更加用力。
昂起的目光,亦没有一丝退让的打算。
“师兄!”深知这两人谁也不输谁的犟脾气,林慎只觉脑袋都在隐隐作痛,赶紧伸出手拉下谢望牢牢不动的胳膊,“现在最重要的是……”
“更改手术方案。”
林慎诧异地偏过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向在手术台前说一不二的人,竟会因为一个堪称任性的请求,就轻率地改变已经拟好的手术计划。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李郎吗?
“人活着,要有尊严,不是吗?”
李明夷抬眸看向满脸难以置信的学生,一贯冷肃的眼神中,浮现出一抹难得的温度。
谢望与他,常有争执,可在这一点上,意见倒是出人意料地一致。
所谓医者,断死决生。然而躺在手术台上的,绝非砧板上任人处置的肉块。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剖开病患的皮肤,血肉,乃至骨骼,却决不允许自己独断地剥去一个人活生生的尊严。
选择的尊严。
“左侧大腿取手掌大小的中厚皮,对患者的右手进行一期植皮。”不待回应,李明夷语气再度变得严肃,目光聚焦在那只不堪抬起的手臂上。
事实上,仅从烧伤深度而言,手部的情况甚至比面部稍好一些,削痂植皮本身的实现难度不算太大。
在他迄今为之操作的所有手术中,也是最具把握的一种。
问题在于——
第二期的植皮手术,理论上具备可行性。但在目前仅有的医药条件下,绝不是一件可以乐观期待的事。
或许是出于相同的判断,才让谢望立刻做出了抉择。而这,也正是说服李明夷做出大胆决定的原因之一。
他比任何人都深知,失去至关重要的右手,于一个医生而言,无异于直接宣判了职业生涯的死刑。对谢望这样骄傲的人,自尊上的打击则更甚。
“我明白了。”短暂的沉默后,林慎点了点头。
他慢慢地将师兄紧握的左手放下,继而抬起自己的:“刀片。”
阿去怔了怔神,随即反应过来:“给。”
接下锋利的刀片,林慎深纳一口气,缓缓压下手腕,也将纷杂的念头一并压下脑海。
薄而锐的刃面被紧紧捏住,倾了倾弧度,小心地划开这具躯体所剩不多的健康皮肤。
而在视线的另一端,被李明夷握着的银色手术刀径直探入湿润的创面中,以极为干脆利落的手法削去坏死的痂壳。
血珠密密地从两处渗出,一瞬的平静后,受到刺激的身躯陡然紧绷起来。青色的血管暴起在苍白的皮肤上,几乎能让人看见流淌在里面,带着疼痛涌过全身的血液。
一旁的阿去感同身受地咬紧了后槽牙,下意识闭了闭眼。
想象之中的惨叫却没有传来。
他猝然往上看去,却见真正承受着这一切的谢望一动也不动,只紧紧闭着眼睛,如同用着所有的毅力,制服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
……
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刻钟,在少年砰砰可闻的心跳声中,一秒一分地度过。
“完成了。”林慎微带紧张的声音,伴着刀片落入弯盘中的清脆一声,宣告了第一术程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