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行医经验几乎为零的晚辈,对于手术与监护室的概念接受得倒意外得顺畅。
“那是自然。”
半是玩笑的一句话,却让林慎的眼神蓦地认真起来。
——身前,有高山以仰止;而今,又有后浪追逐。
他岂能就此停下步伐?
“好好休息。”见他丝毫不为病势所困,李明夷也便省去多余的担心,脑海里反思索起另一桩事。
“李郎,李——郎?”
傍晚时分,除了值守监护室的阿去,剩下几人聚在同一张桌前吃饭。为庆祝手术的成功,也为慰医署这些时日连轴转的辛苦,裴回特意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因连着下雨,医署里已许久没吃上新鲜菜肴,难得有好饭好菜上桌,李明夷拿着筷子,却半晌没有夹菜。
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马和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挥挥。
这是给人累傻了?
“多谢。”李明夷若无其事地探出筷子,耳畔却还回荡着阿去的那句话。
他的假意抱怨,虽是在变着法鼓励林慎,却也提醒了李明夷——
医署人手不足,一旦出现意外情况,运转就会举步维艰。
想要完成从诊所到医院本质的转变,只有手术人员是远远不足够的。
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想到。
按照马和此前提出的教学医院医联体模式,招募医科学徒,扩充人才储备。
简单来说,就是招募新人。
而这看似水到渠成的一步,却成了横亘在眼前的最大难题。
邺城官医署与养病坊弃置已久,以往的僧医、官医及生徒之流多已改行做别的手艺,少有仍在行医的,也不过挂个幌子当起赤脚郎中,但凡稍有本事的,早已渡河南下,去到经济更为富庶的南方。
而要从头培养起一个医学人才,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受战乱影响,一般的百姓家庭更没有资本去投入几年以培养一个医学生。
其实不止医署。
李明夷举目望着窗外。
急流劲吹,阴云滚涌,不时有雷鸣与闪电交替,呼来滂沱大雨。
连年动荡之下,民生尚未复苏,任何行当都难以独自支持。
古人所言国之未定,无以为家,到了此时此刻,才有一番更深的体会。
“李郎。”正当他沉浸在思考中时,一旁的马和无奈地叹了口气,提醒他,“你的筷子。”
李明夷回转目光,才注意到桌上其余几人都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手里的一双筷子,直愣愣戳在桌面上,竟半晌也没发觉。
“啊啊,啊啊。”小哑巴拉拉他的袖子。
“没事。”李明夷摸摸他的脑袋,抽回筷子,认真扒起饭来。
不管前路如何,总得先吃饱饭,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囫囵对付过晚饭,查看过监察室里的林慎无恙,李明夷才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连日的疲惫压在身上,脑袋一沾枕头,黑暗便侵吞下来。
雨声在睡梦中也滴打不绝。
漫长的雨夜里,那张时而陌生,时而又让他感到熟悉的面容,久违地出现在梦境之中。
胶皮般的烧伤面容中,一双深黑的眼眸注视过来,纹丝不为他的坠楼所惊异。
风声不断掠过耳畔,李明夷竭力仰起脖颈,与他对视。
“是你送我来到这个时代的,对吗?”
这一次,他抢先喊道。
那僵硬的唇张合一下,仍是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再、见。
再见?
李明夷不甘心地仰视回去。
何时、何地?
你又到底是谁?
“……李郎,李郎!”
就在他打算继续追问时,一道焦急的呼喊穿破雨声,触及更深处的意识。
眼前的梦境如被搅乱的水面般散去,李明夷豁然睁开双眼,重新回到身处的世界。
冷汗从额前涔涔落下,他几乎来不及擦,条件发射地起身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