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李明夷高举手臂朝他摆摆,示意对方不必再等。
他将目光转回眼前有些不自在的男人身上。
那膨隆的肚皮下,无疑正藏个了未知的病变占位。
让他就这样抛下随时可能因此丧命的病人,他包里那把手术刀也不答应。
“这里风大。”李明夷不经考虑,再次向对方提议,“不如去医署里坐坐?”
男子看了看自己突兀的肚皮,又望了眼刚凿出来的冰窟窿,眼神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那便请郎君带路吧。”
*
“故邪气者,常随四时之气血而入客也……”①
官医署中,传来一阵疏落的的跟诵之声。
返回陈留不久的博士裴之远,正亲自站在学堂前,为剩下的弟子们授业讲课。
生徒虽不比往年之数,求学之心却更胜曾经。裴之远和蔼的目光挨次从学生们脸上点过,直至看见坐在角落中,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两名年长弟子,欣慰的心情一时变得陈杂。
论辈,谢婴城乃是他最小的师弟,资质更胜自己早年。可惜遇上家国动荡,他自认乱了心术,便打定主意以生徒身份再从《内经》读起,苦炼心性以求问道。
至于他身旁那位聪颖机灵的师弟,原是生徒中最长之人,现下历练了一番,也快到该出师的时候了。
裴之远立身堂前,正打眼瞧着,视线余睱冷不丁瞥见远处一道颇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后还踉跄跟着位打扮潦草的布衣男子,步履却是鬼鬼祟祟的,一味遮掩着自己的肚皮,不免让人疑心。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夹着男子慌乱的声音,远远从门外经过。
“郎君,你说的医署,莫非是……”
“官医署。”
回答他的,是裴之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语气。
男子一听,语调更见紧张:“我看,我看还是算了吧!”
“怎么?”
“我,我怕官府知道。”
听到这番对话,裴之远大抵猜出几分来龙去脉,便将手中书卷交予助教,亲自迎向二人。
“阁下不必担忧,官医署中没有这样的规矩。”说着,他朝李明夷微微颔首,“一别月余,不想郎君今日登门,有失远迎。”
“博士客气。”见到老相识,李明夷略去寒暄,直接向他开口,“实不相瞒,这位陈兄是我的病人,可能需要署中手术室为他治疗。”
“哦?”裴之远向他身侧投去目光。
那高高隆起的肚皮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忖度着抬眸:“小兄弟,可否将手借老夫一脉?”
“不,不劳烦了吧。”
见对方眼神闪躲不敢对视,裴之远心下了然,接着说道:“老夫乃本署博士,刚才观你气色形容,恐是肝气受损,不得不为你号上一脉。凡人者皆有疾,你不必害怕,须尽快求医才是。”
被他语重心长地一劝,陈五功退缩的脚步慢慢停在原地。
来的路上,身旁这位李氏游医便告诉他肝脏受病灶牵连。对这从天而降的古怪郎中,他本是存了将信将疑之心,如今得到官医署博士验证,希冀与不安顿时一齐涌上心头。
在生死关头遭逢转机,这样话本里才有的故事,难道真让他遇上了?
想到这里,他紧握了右手,弓背向前深深作下一揖:“有劳博士。”
路上不便诊脉,裴之远便请他们至自己的书房坐下。
手指搭上那骨骼毕现的干瘦手腕,他的脸上逐渐浮出疑惑之色。
“您看,我这肚子里究竟是不是胎气?”见博士半晌不语,陈五功鼓着勇气开了口,只盼着悬在心间那把利剑快快掉落下去。
“胎气?”裴之远眉梢挑起,笑着摇头。
“老夫观你之脉象,滑如滚珠一般,乍一看是有几分像喜脉。但仔细究来,脉象速而无力,绝非妇女妊娠之兆。”
他和一旁的李明夷交换过一个眼神,随即看向正忐忑不安的男子:“此脉乃气血不足所致,是血虚症。”
陈五功还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裴之远收起笑容,反问:“是不是还常有呃逆呕吐,泛酸难受的时候?”
陈五功用力点着头。
“这便是了。”裴之远徐徐叹一口气,“村里的赤脚郎中,浑水摸鱼者为多。他们看你肚子涨大,肠胃受累,脉象又有些像喜脉,便下次谬论。此则是我官医署近年失职所致,说来也有老夫之过。”
若放在两年前,百姓即便穷苦,也有悲田养病坊可以求医,断不至于生出这样的荒谬事端。
裴之远自责之余,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对方那鼓胀得过头的肚皮上。
“虽非怀孕,然而你腹中之物不停吸取着津液气血,若置之不理,迟早会拖垮全身。”
听到此处,陈五功已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起身就要给他跪下:“还请神医一定救救陈某,某一条烂命不足惜,只可怜家中还有一双孤老,因为这些风闻,已,已病得起不来身……”
“快请起来。”裴之远伸手拦了拦,目光却望向正思考着什么的李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