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腰刀,告辞而去。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
和燕中央脱节许久的史思明部显然没有严庄那么冒进,史朝义此次行动更多是为了及时应对国都中随时可能产生的巨变,对他们父子而言,未来还会有更好的时机。
然而,这位年轻气盛的小将军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一具行将就木的病躯,不管如何取舍,死亡只是早晚的问题。
史朝义或许比安禄山更能胜任领袖的位置,可惜仅凭他个人的意志不足以改变其父乃至整个燕王朝的行事主义,更无法弥补这场动乱带来的疮痍。
“李兄,我回来了。”
伴着一阵疲倦的脚步声,被严庄刻意打发走的林慎终于打着呵欠迟迟归来。
明天还有一场攸关上千性命的手术,两人都很清楚它的重要性,也就不再闲谈,各自在重重的思索中睡去。
初四清晨,足有两百来斤的安禄山被自己的心腹近侍抬进手术室中。那重量级的身躯一压下去,整个手术台面都往下陷了一截。
尽管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那张肿胀、膨大的脸盘时,林慎的拳头还是忍不住地握紧了。
手术室的四墙都被近侍占据。
仰赖安禄山而活的侍从们,脸上写满了威胁和戒备,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中央的手术台,似乎随时准备提着刀斧砍杀上去,保护自己的主子和前途。
被四面八方的视线环绕,林慎不甚自在地抬起手,将充斥着甜油的面罩盖上安禄山肥硕的面孔。
随着古怪的甜腻味道弥散出来,那双充满暴戾的白色眼瞳终于慢慢闭上。
不管病人是什么身份,既然已经决定手术,作为医生,他必须心无旁骛地把所有精力投入进去。
林慎用力睁闭双眼,给自己打起精神后,向李明夷投去一个准备就绪的眼神。
大半张脸被口罩遮盖,李明夷看上去倒和往常没有两样,依旧保持着冷静而理性的目光。
除了过分拥挤的手术室,和平时微有差别的是,一个金属的盆器被厚冰包裹,手术中摘除晶状体需要的几个小型器械都被放置在其中降温。
高血糖带来的血管改变会大大减缓人体修复伤口的能力,对糖尿病病人的手术需要更慎重的考量,这也是一开始李明夷拒绝手术的原因之一。
术前任何细节都可能是失败的伏笔,作为主刀,李明夷决不允许自己因为病人的身份而回避问题。
囊内摘除已经是这个时代可以达到的最先进的术式。
术式不能改进,那就只能从摘除的操作入手。
利用超低温冷冻晶核,让其黏着在器械头端,这是现代手术取出病灶常用的手法之一。虽然不可能达到同样的低温,但在机械手法取出的前提下,稍微冷冻器械,也能一定程度上降低出血风险。
在脑海中反复演练手术过程,直至病人彻底陷入死一般的睡眠,李明夷沉下目光,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对林慎伸出手。
这场手术不仅关乎病人本身,也和上千人的性命挂钩。
密不透风的手术室中,一时只剩金属碰撞的轻微声音。林慎熟练地取出手术刀柄,以相当流利的手法嵌上刀片,将之递出。
就在此时。
紧闭的手术室门忽然被谁打开。
听到声音,两只交接着器械的手同时愣在半空。
尽管手术室中还设了几层隔断,可手术已经开始,原则上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再进入。何况外面还有重重守卫,连蚂蚁都爬不进来一只的手术室,怎么可能轻易被人闯入?
随着日光投入,一道高瘦而模糊的身影映在白布的隔断上。
贴在墙面的近侍们瞬间紧张地捏住武器,已经有人竖起眼睛,准备出手。
“各位放心。”自门口传来严庄沉迈的声音,“这位也是手术的医生,只是路途稍远,因而来迟。”
听到严庄的解释,近侍们紧绷的肌肉才慢慢松开,用眼神骂了一句不早说。
站在手术台前的李明夷和林慎僵硬了动作,半是震惊半是怀疑地注目向从未听说过的第三位手术医生。
门很快被合上。
布料摩擦出窸窣声响,站在布障后的特殊来客似乎是在换手术衣,动作利落而迅速。
短短的一分钟,他就完成了进入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在无数目光警备的注视下,那道纯白的身影离开准备区域,踏着沉默的步伐走进二人的视野。
帽子和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那双黑沉、冷刻的眼睛无甚感情地对视过来。
“长安路遥,谢望来迟。”
李明夷的眼皮遽然跳动一下。
他从未向严庄要求过请谢望帮忙,也很清楚这人骨子里的固执。面对这个特殊的病人,能让严庄亲口作保、让谢望委曲求全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谢望像平常一样走到属于助手的位置上。
一时搞不明白情况的林慎懵然睁大眼睛,左右看向并肩站着的两人,用眼神问着他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师兄是绝不可能自愿为安禄山行医的,难道是被人威胁?还是长安有变?
无数的疑惑萦绕在眼前,林慎甚至忘记了收回递出器械的手,被定格般愣在原地。
“开始手术吧。”谢望代为摘下手术刀,递给同样不掩担忧的李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