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已经令那李医夫在他人身上试过,果真可令其重现光明。陛下承天受命,天下莫不追随,出现此等神医,更是上苍的襄助。”
在喜怒无常的暴君面前,即便是严庄也不得不保持阿谀之态。他小心谨慎地弓下背脊,尽量低下被腥臭味熏皱的脸,笑着奉承了几句。
“天命如此。”安禄山似乎很被这番言词取悦,浮肿的面孔上逐渐露出胜者的微笑,喃喃将此话重复几次。
他挥手拍案:“你命他好生准备,十五之后,朕要亲眼看看洛阳春色。”
严庄忙称是。
初一至十五皇帝要宴请燕军诸部将领,已经唾手可得的宰相位置,他只能耐心再等半月。
就在君臣两人各自打着算盘时,一声轻微的爆炸声响忽然从冥冥的夜色中传来。声音不重,却像一个被踩中的炮仗,当即炸得皇帝变了脸色。
严庄神色一凛。
自重疾缠身,安禄山性情越发暴躁,听不得任何嘈杂声音。这个元旦更是大燕立国后的首次,为立国威,朝廷早已下了禁令,不准洛阳百姓遵旧朝规矩在元月解开宵禁。
——刚才那声音倒像是爆竹。
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节骨眼上惹怒皇帝?
若是李唐旧党的行动暗号,那就更不能坐视不理。
警铃大作的严庄立刻调遣宫内亲卫,赶在皇帝发怒之前,亲自率领他们搜寻贼党。
噼里——啪啦。
一连串轻重不等的爆竹声响自行宫的四角八方传来,严庄恨不能脚踩火轮赶去扑灭,可刚扑到一处,另一处的爆竹声又响起。毫无章法的布阵,就像满宫乱窜的老鼠,虽不能产生任何威胁,但吱吱的声响也够烦人的。
而几只被捉住的“老鼠”,竟然是行宫中的太监。
看着这些卑贱的面孔,一种不妙的猜测浮上严庄的心头。
“严公,您看!”正在他准备盘问时,一个爬上高处的燕兵忽然停住动作,呆滞地向宫墙下的洛阳城注目望去。
严庄赶紧亲自爬上城墙。
夜深了。
宵禁中的洛阳城一片漆黑。
薄薄的冬雪覆在长街瓦巷,呼啸的北方吹刮过境。笼罩在严寒下的东都,凛然如被霜雪封冻,静静沉睡在苍白的大地上。
这一瞬万籁俱寂。
就在严庄疑心是否是自己多虑时,一点几乎不可察觉的火光忽地浮现在视野中。
劲吹的疾风很快将之扑灭。
可就在眨眼之后,另一处街巷又亮起火点。
宫墙内的爆竹声慢慢被熄灭,眼前零星的火光却随之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城池。本该沉黑的夜晚,倏然明亮如白昼。
这样的场景,严庄其实并不陌生。
每逢新春,宵禁解开,两都百姓便会张灯结彩、点燃烟火爆竹,戴着各色欢庆面具涌上不夜的长街。
燕兵镇压之下,街巷寂无人声。
那是一簇簇升起的烟火,代替了人们的步伐冲上夜霄,重新照亮了帝国停跳的心脏。
“李兄,这是……”
辉映的烟火灼灼照耀在眼球上,被动静吸引的林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幕。
他生长于陈留,也曾羡慕两都繁华的节庆,遗憾于国之衰亡。
却未曾想到,在大厦将倾的一刻,自己能够亲眼见证旧日荣光返照。
昭昭火光照耀着古老的洛阳城,这也是李明夷第一次看清它的真貌。
仿佛有一种无声而坚定的决心勃勃跳动在赤红的焰光中,融去冬雪,将新春的希冀传递向至高的天穹。
弥散的烟尘中,一道道在记忆中离开的背影倏忽闪过视野。
胸腔的某个地方,再次被那股决然的力量击中。
田良丘没有看错。
那些流过的血、淌过的泪,未曾也不将泯灭。
它们深埋在这片冻土之下,只待春风一吹,便将滋养出新的血脉。
*
同一片宫墙下,彻夜未眠的皇帝正以不可遏制的震怒掀翻着整个宫殿。一种近乎荒谬的怒火烧灼着他疲惫的身躯,令那双白茫的眼睛徒然愤恨地大睁。
荒唐。
太荒唐!
就连天意都已垂青在他安禄山的身上,可被他踩在足下的蚂蚁们,却分明在用这种徒劳无功的挑衅抵抗着他的统治。
——他们在嘲讽。
即便已经鼎足天下、坐拥两都,可他还是看不见。
那盛大的节日,欢庆的焰火和他掌下的臣民。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都被一层拨不开的白障遮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