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上了战场,除了送命,他想不出第二个结局。
仆固怀恩的目光深长地落在面前不语的年轻人身上:“打仗可不是儿戏,你还是赶快回家吧。”
“我不打仗。”
李明夷抬眸与之相对,眼神中并无任何畏缩或欺瞒:“我有周满的遗愿要带给他父亲。”
仆固怀恩深深注视他片刻,转身拉紧缰绳。
“那就跟上吧。”
考虑到义军势单力薄、精疲力尽,而现在朔方军已经掌握了主动权,黄同云决定带着诸人暂时留在赵县修养,之后再根据战局伺机而动。
来不及说道别和感谢的话,李明夷跟随仆固怀恩一骑战马,很快回到九门。
破晓时分,他被撂在前往小镇南孟的路口。
“现在整个九门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不会有燕兵。”仆固怀恩给他扔了一袋干粮,“你自己去吧。”
河北局势仍然未定,朔方军实在无暇照顾到每个人头上。
所以周康等待的那个消息,只有李明夷亲自去告诉他。
一线亮光逐渐分开天与地,仆固怀恩所带领的骑兵队一路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那抹朝阳之中。
抱着一口袋的干粮,李明夷一个人走到周家的宅邸前,停下步伐。
现在这里已经不是疟疾病人院,门口也没有士兵把守。他叩了几下门,见无人回应,便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光景和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些空荡。左右转了转,还是没找到周康。李明夷的视线扫了一圈,不由自主落在那个熟悉的小厨房上。
带着陈杂的心情,他迈步走了进去。
灶台还有些温热,大概主人刚离开不久。
李明夷弯腰看了看下头,果然有个隐蔽的角落,只是很小,不知道周满那么大一个人之前是怎么缩进去的。
他刚试着往里钻了钻,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惊喜的呼唤:“阿满!”
是周康的声音。
脚步声快速地靠近,李明夷赶紧从里面退出来,重新站起身,向来人颔首招呼:“周里正好。”
见自己认错了人,周康有些不好意思地捏捏手,但还是很高兴:“李郎回来啦?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他目光有些局促地落在对方身上,仿佛想问什么,又怕冒犯,最终只道:“怎么一个人来了?”
“我来……”李明夷顿了一顿,还是省去了寒暄,“是替仆固将军告诉你周满的事。”
“是吗?”听到有儿子的消息,周康马上笑了起来,“他如今在哪里呢?怎么不和先生一起回来,莫不是还在和我置气?”
李明夷摇摇头。
周康便笑着等他继续回答。
“他……”
李明夷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突然说不下去。
他曾无数次遗憾地向家属宣布病人的死亡,知道最能安慰他们的话语是什么。但在周康面前,那句简单的话搪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郎不必说了。”
片刻的凝滞,周康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忽然开口道。
他越过李明夷的位置,在灶台前慢慢蹲下去,看着那个黑漆漆的角落。
李明夷看不见周康的脸,只能听见他沙哑的嗓音响起。
“阿满他打小就是个犟脾气,不管是挨打,还是被骂,都从来不肯低头认错。每次他生气了,就躲在这个地方;饿了,就偷偷啃个地瓜。他以为自己躲得很好,其实我和他阿娘一直都知道。”
周康又笑了笑。
“所以每次找不到他,我都来这里看看,十次里总能找到两次。”
李明夷握紧拳头,克制着胸口的颤抖。
“后来,后来燕人来了南孟,为了警告乡亲,第一个就……他阿娘走后,阿满恨我向燕人弯腰,生了好大好大的气。我便每天都来这里,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只有一次……”
那是史朝义还在这里的时候,周满来找李明夷,为躲来人,钻进了灶台下面。
也是父子两最后一次无言的相见。
周康哽咽片刻,轻轻吸了口气,笑道:“当时,我怕他被发现,就什么话也没说。他大概还觉得自己躲得很好吧。”
“抱歉。”片刻的沉默,李明夷低声地道,“我……”
“李郎不用说抱歉。”
周康咳嗽两声,撑着自己的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
他长长地呼吸两口,这才转身朝向背后之人:“你救了南孟无数受疫百姓,身为里正,应当是在下向郎君道谢。至于阿满……”
这两个字一出口,周康的眼圈骤然通红。
他赶紧抬起袖子擦了擦,仓促地笑了笑,接着垂下眼眸,慢慢、轻轻地继续道:“阿满他虽然脾气坏,不听话,但一直是个爱护百姓的好孩子。我想……他一定也是和郎君做着同样的事。”
李明夷深深地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