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脸颊上,赫然黥着一个醒目的“劫”字。
他却丝毫不以为耻,昂首挺胸,横眉冷对。
在他身后,是今天陆续被收纳进来的病人,包括早上李明夷看到的那几位。他们虽不说话,一味回避地往后低着头,但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明夷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里的关键字眼。
“我没有想毒死你们。”他直截了当地道,“砒霜是用来毒杀蚊虫的,那点剂量人不会有事。”
周满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荡地回答这个问题,讥讽的目光愣了一瞬,随即再次狐疑起来。
“杀人犯也不会张口承认自己杀人。”
李明夷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众人面前。
周满戒备地抬起匕首。
对方的表情却似乎觉得可笑——
“突厥人要杀你们,还需要用毒吗?”
“你……”缁衣的青年张了张嘴,无可反驳。
这句话虽然残忍,却是事实。
江山易主,他们这些旧民,就像太行山下的蚂蚁,是死是活,全看新主人的心情。
只是这份残忍,太过直白,连一分让他们保全尊严的余地都没有。
就连周康亦有些不忍:“好了好了,先生也是为大家好,就散了吧。”
“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青年全然无视他的话,冷冷看着眼前之人,“突厥人会这么好心替乡亲们治病?恐怕,是想拿他们试药吧!”
见他不依不饶,执失思为已然不耐烦:“你再敢废话……”
“没错。”
李明夷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打断了他的话,也让几个突厥人纷纷一愣。
“于他们是。”却听他继续道,“但于我不是。”
周满持着匕首的手忽而有些无措。
对方的神情却端然平静。
“人活着就要吃饭,生病了就要医治。”
“想试着活下去,就回去躺着。”他停顿一瞬,语气毫无波折,“不愿意呆在这里的,现在可以回家。”
片刻的鸦雀无声。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此前自称医生之人,出口之言却如此冷漠。
然而那双和他们相似的黑色眼瞳里,却并未有与这番话语相称的鄙薄与不屑。
相反,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坚持,在他严肃、认真的目光中,传递给面前的每一个人。
周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在他身后的人们,也半晌说不出话。
——是苟且地活着,还是抱着尊严死去。
这个本该属于他们的选择,又被毫无保留地交还到他们自己手上。
“郎君。”打破沉寂的,是一道沧桑老迈的声音,“若可以,能让我先试药吗?”
李明夷循声望去。
是上午那个阿婆。
“老婆子也六十了,家里也没人了,死了就死了吧。”她抱着手,哆嗦了一下,“回去,也没个人收尸。”
周康的眼中掠过一丝悲悯:“老人家放心,有我在呢。”
他身前的缁衣青年,面无表情地放下匕首,直到这时才冷冷瞥他一眼。
“叛徒。”他鄙夷地吐出两字。
“好了,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大家伙自己决定吧。”周康却像没听见这句骂声似的,趁着几个突厥人还没发难,赶紧遣散人群。
“他是谁啊?”
见闹事的众人散去,执失思为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青年的背影,接着又看了看周康的脸,似乎发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周康讪笑一声。
“周某教子无方,几位见笑了。”
“你们中原人还自诩礼仪之邦。”执失思为了然笑道,“看来,你们也有儿子忤逆老子的。你这哪是教子无方,根本是养了条咬人的狗啊。”
周康局促地捏着手,只一味赔笑。
“算了。”对方软弱得像一滩烂泥,嘲讽起来都甚是无趣,执失思为也没了折辱的兴致,“快给我们备饭。”
“好,好。”周康佝着背,十分顺从地退出去。
李明夷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