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君候递回的书压在身边一堆书的下面,莫言揉了揉眉心,眉头微微拧起,嘴唇轻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他,还有多少时间?”
“……”
倾了身子,两人的距离靠的极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彼此温热的吐息,不论是君候还是莫言,都敛去了惯常的笑意,一个显得有些深沉,一个显得有些冷漠。忽然勾勾唇角,之前那诡异的氛围刹那间被打破,君候向后直了直身子,手中已经拿了一本书册,隶书的子不语字体苍劲有力,墨色浓厚如同最深邃的夜晚。
“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君候盘腿坐在了靠椅上,手中的子不语随意翻到某个他看了还顺眼的页数,眼神没有再看莫言而是一目十行地读起那书写下来的文字。
竹叶被风吹得扑簌簌作响,连带着那一句低语也仿佛消散了去。
“也许十年,也许一年,也许一月。也许……只有今天。”
莫语穿过曲廊,自从那一天妈妈接到电话说穆爷爷因为脑溢血被送到医院后便再也没有在芙蓉园里看到那个有些凶狠但是意外的心软的拥有温柔的手的爷爷了……她苦着脸,低头看了看自己软软嫩嫩还带了点婴儿肥的小手,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她仿佛听到了种子破土的声音,轻微而又坚定,穆爷爷神情严肃手下的动作却是极其温柔地修琢着木雕。在他的手下,生长出了整个世界。闪亮而又美丽。可是那还在生长的丛生的花草树木飞鸟蝴蝶之中,穆爷爷本就瘦弱的身形越来越小,几乎要被淹没在其中……她伸出手,努力的叫喊,穆爷爷却听不见也看不见,渐渐隐没在了一片郁郁葱葱里……
眉毛微微拧起,莫语还有些稚嫩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和莫言有几分相似的神情,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迷惘和懵懂。
几乎是下意识地循着自家哥哥惯常去的地方走了,然后在远远地看到那两个盘坐在座椅上明明是个看个的书互不搭理却总让人觉得其中流转着一些说不出意味的东西的身影时候,莫语加快了脚步。
抱着腿坐在了自家哥哥的身边,莫语将下颚搭在了膝盖上,脸颊鼓鼓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了一起。现在看来,又和莫言不太相似了。
“哥哥,‘脑溢血’是很严重的病吗?”
“应该是吧。”
莫言抬手揉了揉自家妹妹的脑袋。
“那……”
莫语淡色的眼眸变得水润起来,眼角有些红,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穆爷爷是不是……”
她咬了咬嘴唇,不愿意开口说出那个最残忍却也是最有可能的猜测,在她还很懵懂的意识里,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什么被隐藏在那一片薄雾之后,她却始终也没有勇气自己拨开那一片薄雾看个究竟。
“……是不是要在医院住很久?”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极细微却又极清晰的哐当声,仿佛是沉重的门扉被推开,也仿佛是残喘的老人最后一次的挣扎和不舍。
莫语登时睁大了眼睛,一骨碌跪了起来。
“哥哥你听,是不是穆爷爷回来了!”
没等莫言说话,小女孩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撒欢儿沿着小路向芙蓉园跑去,裙摆在身边划出一朵绚烂的花朵。
“……大概吧……”
莫言手里的书遮住了他下半张脸,眼神追着自家妹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琥珀色的眼瞳中流转着意味不明的深沉。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娇小的身影时候,才收回了视线,却是正正撞进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眸之中。
君候盘腿坐着,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书斜斜地搭在了身上,面上没有笑容,却也不是那种纯然的深沉,但是若问究竟有些什么,莫言说不出来。
“你……”
君候顿了顿,书挡住了他下半张脸,眼神越发深了起来。
“会伤心吗?”
“我为什么要伤心?”
莫言摇摇头,表情是近似于残酷的冷漠。
“草木有枯荣,人兽论生死,便是那山川河脉也有沧海桑田的一日。生和死,都是终点,也都是,其中的界限,从来都不是那么清晰。小语还太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而且,她的心思,着实比我的单纯了许多。”
“很多时候,不是明白就可以释怀。”
君候抿着嘴笑了起来,抬手放在了莫言的脑袋上,试探一般地揉了揉,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便像是来了兴致一般将莫言一头顺滑的黑发揉成了鸟窝。
“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那个明知道自己妹妹没事却还是会紧张的人似乎,大概,可能,好像……是你吧。”
莫言不言不语地别过脸,眼神像是钉在了书上一动不动。
君候笑意渐浓,墨色的眼底也晕开了层层叠叠的温柔。
不是不伤心,只是太清楚伤心没有什么用,也很明白伤心对于不在乎的人来说不值一提对于在乎的人来说却只是徒增伤感,于是便努力地,强制一般地告诉自己不伤心罢了。
欣赏了一会自己的杰作,看够了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严谨的少年顶着一头乱发别有一番风味的姿容之后,君候很好心地用手指一点一点小心地温柔地顺着那一头黑发。
不知道是因为有些疼还是觉得这样的触碰蛮惬意,莫言略略眯了眼睛,半晌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不伤心,因为……小语会伤心。”
死别
穆爷爷终是没有熬过,在医院的病房里寂静地死去了。
莫语那一日离开以后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回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告诉,只是握着一把似乎雕琢很久的桃木剑和那银色的小铃铛在房间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