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笑了笑,他远没有流月城诸人以为的那样不苟言笑,实际上无论是笑容还是怒容,他都掌握的炉火纯青,使用起来驾轻就熟。可是这样本应该顺应心情有感而发的神情变动,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附加与言语表达之上的辅助手段,什么场合用什么样的表情,才能够让他的目的最大化地实现。
看了一眼站在屋子正中的偃甲,瞳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微妙的违和,这似乎并非是死物的沉寂,而是如同真正的人类一样安静地聆听。他的目光略过谢衣,后者已是越过他走向那具偃甲,脸上带着热切又专注的神情。
摇了摇头,瞳推着轮椅转过身。
“你的偃术已强过我,自然不必担心及不上文曲、开阳和天同,大祭司将偃甲炉一事交托给你,你便放手去做。说来,待你完成这具偃甲后,不知可能邀我再来看上一看。”
他轻描淡写地开口,语气随性到颇有些不着边际的地步。
“……”
谢衣正拉着偃甲人的手,指尖一寸寸捏过他的指节,在心里勾勒着哪里不太灵便,哪里需要再削减些。听瞳这么一说,他的动作几不可见地顿了顿。
瞳又笑了,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挑起唇角的动作,他做的很是娴熟。
“怎么,这个偃甲有什么特别,连看都舍不得给别人看?”
“这可是我最完美的一件作品,自然舍不得随便给人看。”
自然地顺着瞳的话接下去,谢衣露出些小得意的模样,和他那爱惜地抚摸着偃甲人手臂的动作相得益彰。
同样藏着自己那些心肝宝贝儿的瞳顿悟,了然地点点头,还没开口,却又被谢衣截过了话头。
“不过若是给你看上一眼,也是可以。只不知瞳你拿什么来换?”
“半点情面不讲?”
“一丝便宜不让。”
瞳失笑。
笑意很深,沁入眼底,让他素来显得有些冷淡的五官柔和了些许。
“那好,等你什么时候完成了,与我说一声。我拿矩木实同你换。”
“矩木实!?”
谢衣短促地惊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面色如常的瞳,那表情看起来就跟瞬间被颠覆了世界观一样。
他看了一眼动也不动的偃甲人,心中的期盼如同野草疯长。
“这可实在是难得的好材料。不如你现在便给我,也好让我想想能不能用到我这偃甲上。”
“我那里有些小家伙总喜欢到处乱跑,藏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瞳漫不经心地开口,就像是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口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拿出来会吓多少人一跳。
“你既这么说,那我回去便将矩木实给你,到时你若是忘了,我便去和大祭司好、好聊上一聊。”
“知道了、知道了。”
谢衣状似不耐地摆摆手,目送瞳慢慢远去。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他忽然笑出声,眼睛亮晶晶的,一扫进屋前的郁闷苦恼,语调都轻快飞扬起来。
“矩木实、居然有矩木实,我还只是在书上看见过它的描述,说是矩木结出的果实,有生发调谐之力。可这么些年,我见过矩木在二月的时候发芽,却从没见过它开花结果,当真想不到。”
会的呀。
矩木会开花,会结果。开花的时候,很好看,整个天空都醉成了晚霞一样的红,结果倒是真不多,开了那么一大树花,结的果子还兜不满一片芭蕉的叶子。
谢一这么想着,却也被谢衣的开心感染,微笑起来。
谢衣看不到谢一的回应,他面对的始终都是那具不动不笑死气沉沉的偃甲人。
可他实在是开心得很,拈了偃甲人的一撮黑发在手指间弯着,乐呵呵地开口。
“若是拿它做你的阵心,正是再好不过。”
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那缕黑发便从他的指尖滑落,谢衣唇角的笑容仍是那么温柔,眼中却写满寥落。
他轻轻开口,如同叹息。
“阿一,你睡了那么久,那么沉,现在也该醒来看看我了吧。”
……
傍晚短暂的晴朗并没有带来第二天的好天气,天还没亮,外面淅沥沥的雨声已是连成一片。
正好瞳答应的矩木实也送了来,谢衣索性便请了假,待在屋子里专心侍弄他的偃甲人。
偃甲人的衣襟打开着,袒、露出结实的胸膛,谢衣目不斜视地打开他的胸腔,露出内里一层套一层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直犯晕的精密零件,小心地尽可能少地拆卸掉一些零件。
拆下来的零件已是在地上摆了一堆,谢衣唇角微微抿起,额头渗出些汗珠来,修长的手指灵活地避开那些娇贵的一不小心就会被碰掉下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将拿着的矩木实放进偃甲人胸腔中逼仄的一小片空当中。
缓缓松开手的时候,他屏住了呼吸。
谢一一直在偃甲人的身子里看得、得津津有味,目光别提有多专注了,眼见着谢衣慢慢把手松开,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凝重了,他便也下意识地严肃起来。
矩木实浮在了那一片空当中,半晌,才艰难地泛起了下薄薄的绿光。
谢一心中一窒,忽然有种被什么东西狠狠拉扯了一下的感觉,不再是轻飘飘的沉在那片黑暗中。
矩木实上的绿光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起先杂乱无章,后来似乎找到了什么平衡,变成了规律的交替。
如同呼吸一般。
谢衣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着绿光的明暗起伏,不受控制地一下下狠狠撞击着胸口,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的心情全部纠结在一起,让他没有勇气去看偃甲人的神情,只能够让自己的目光专注在那颗矩木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