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越花的香味能够宁心静神,在流月城上城里几乎每座屋前都种着,不过还是得属小曦的房前种的最多,花开的最盛的时候,展开的花瓣几乎都要将她的房门遮蔽了去。你若喜欢,我带——”
谢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谢一因为这突然的停顿而有些疑惑的眼神,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一的存在,偃甲灵的存在,似乎并不是能够那样简单就公诸于世的事情。
怀璧其罪是其一,不过几可忽略不计,毕竟流月城里仅有烈山一族,较之典籍中记载的那些争权夺势与部落相争要简单的多,何况如今流月城中的王权与神权皆集中于大祭司、也就是谢衣的师父沈夜之手,谓之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谢衣担心的,是其他的、连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的事情。
谢一的诞生象征着一种可能,这为在伏羲结界中困顿了数千年,欲要突破现状而不能的族人们勾画出一个美妙无比的未来,可谢一的诞生有着太多的巧合和不确定性,这让那美妙的未来就成了浮在飘渺云雾中的楼阁,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难以触及。
这样心怀不切实际的希望,却又身处泥沼一般的现实,强烈的落差,足以让任何心志不坚的人疯狂。
谢衣承担不了这样的后果,也不愿意让谢一去承担这样的后果。
喉结滑动了下,谢衣扯了扯嘴角,让自己之前僵硬住的表情松动开,变得不那么生硬。
——他诞生于世,本应去感受这天地的广博,却因为其他人的安危,只能一直呆在这个房间里,一年、十年,或许直到生命终结。
谢衣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地说不出话来,那些硬是挤出的话语破碎又凌乱,每吐出一个字都那么艰难。
“……你若喜欢,我去讨些幼株在这里养着,时时能看。”
谢一已是收回了视线,转回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
谢衣蹲在原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低着头自顾自忙着的孩子,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内疚,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晦涩。
为了那些隐藏在大义凛然之下的卑劣欲、望,那些自心中最深处诞生的、连谢衣自己都尚且没有清晰地认识到的念想,依附于全族安危,心安理得地催促着他做出最苛刻的选择。
——不想。
——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顶着谢衣的灼灼视线,谢一不动如山,仍旧慢条斯理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仔细地检查完了自己身上以他目前的水平能够调试的所有零件,期间数次做出将手腕卸下,脚踝打开之类的动作,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硬生生将偃甲房摆成了以他自己为主角的分尸现场。
这项具有十分震撼的视觉效果的偃术习练结束在两个时辰后,颇有些意犹未尽的谢衣咂摸了下谢一的组装、修整、调试手法,若有所思。
原来这个零件还可以这样搭配吗?
真是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啊。
谢衣点了点头,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在叮铃哐啷的声音都消失后就显得安静到尴尬的偃甲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无妨。”
“嗯?”
谢衣下意识地抬起头,沉浸在偃术中的心神一时没走出来,就这么直愣愣地看进了谢一的眼里。
停下了所有动作的孩子坐在那里,眉头微微皱起,面部反应的那个零件还没有修好,所以唇角也还是向上扬起了些,看起来倒像是在极力克制心底愉悦后的矜持浅笑了。
见谢衣没有反应,谢一眉头又皱了下,牵着唇角向上弯起,面上浮起些淡淡的红——以一具偃甲来说,这反应真是逼真又传神了。他很快从谢衣眼中的倒影觉察出自己的失误,面上那不管是开心还是不悦的表情都消失不见,又恢复了最初的面无表情。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之前竟然妄图凭借这样还没调制过的、错漏百出的脸去传递信息,以至于犯下了这样幼稚低级的错误,谢一现在的情绪有些低落。原本面对谢衣时候还能一心两用,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敷衍态度一下子就变了,双手并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严阵以待,连黑乌乌的眼睛都是一副克制的模样死死盯住谢衣,郑重其事地又重复了一遍。
“无妨。”
这是谢衣第一次听到谢一的声音,很轻很慢,音色倒是没什么特别,和他之前特地做的一个能说话的偃甲的声音有些相似,都带着一股木头金属的刻板滋味。
倒是说话的语调有些古怪,四平八稳老气横秋的,听起来会让人忽略他孩子的外表,倒像是一个历经沧桑后虚怀若谷波澜不惊的老者了。
如果忽略他在说话时候紧张兮兮地一眨不眨死死咬住自己的眼神的话……
这是——在回答自己的那句对不起?
谢衣琢磨了下,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偷眼瞥了下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谢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落在谢衣眼里,却是认认真真一板一眼透着几分傻气的执拗,一副“得不到回应就会一直盯着你看知道你给我答复喔”的表情。
完蛋,突然有些想笑了怎么办……
……而且……好可爱。
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角掩饰性地咳了声,谢衣将唇角漾起的笑容尽数埋在了掌心。
眼中的神色温柔又深沉,悄悄刻下无人知晓的渴盼。
——这个存在,应该只属于我。
“……喔,知道了。”
谢衣本想再说些什么逗眼巴巴瞅着自己的谢一开心,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这样干巴巴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