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喃喃出声,平地风起,刹那间便是将书卷上的灰尘卷起团到一边,修长的手指依次划过竹简的轮廓,本就皱起的眉心越发紧拧。
“既是能让我明知危险仍知难而上,想必那枚指环十分紧要,可为何这般要紧之事,我竟是毫无记忆。”
指尖略过堆叠在一起的竹简,最后落在了那几卷被单独放在一边的帛书上。
将自己信手一番后寻得的与西域有些干系的书卷尽数取出,在桌上堆了高高一叠。谢衣在桌边坐下,从最上面拿下一卷细细看来,眉目间困扰他极深的疑惑终于淡去了些许,因着心底已是下了决断,反而显出些许如释重负的坦荡了。
他抬眼看了下窗外,暮色已临,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深沉而又平静,静水湖映着月光,和了虫鸣,一片祥和。他看了这般模样的夜色已有百年,一夜夜地被这几能包容一切的暮色磨去心底追逐真相的锐气和对所失记忆的好奇,若非今日机缘巧合得阿阮一言,恰如惊雷一落,只怕会抱着这些疑惑悄然老去死亡。
“也罢,多思亦是徒劳,恐怕唯有再去一次西域,方能解我心头之惑……”
谢衣摇了摇头,站起身用火石点着了桌上的灯烛,顺手取过之前放在一边的偃甲眼镜带上。
静水湖岸,初七双手环胸倚靠着一棵大树,远远看了湖中那一豆火光,不觉竟是有些失神。
已入中夜,那厚厚的一摞书卷也看了大半,多是些描写西域风情的野史轶闻,偶尔还有几本不知是怎么混进来描写极其大胆情节活、色生香话本……
谢衣叹了一口气,将目光从那至今仅见的一行小字“此法不错,不妨一试”上移开,看这字迹,确是出自自己之手……顿时只觉身心俱疲,忽然就是不那么想着去找回那丢失的记忆了。可这毕竟只是意气,谢衣伸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梁,重又拿了一卷。
烛火摇曳,在书卷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在这极静的夜里,谢衣的思绪也不受控制地随着起起伏伏。
如同每一个垂垂的老者,这百年的时光倒叙着在谢衣的眼前划过,他就像是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身侧便是自己这百年间做过的事、见过的人,细细数来,竟是没有一件违心之事不甘之言。
就像是,谢衣这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可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不会如此。
因为悲伤而越想欢喜,因为失去而越发珍惜,因为痛苦而逐渐成长,苦痛与欢喜交杂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苦涩多些还是甜蜜多些,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谢衣的脚步不曾停留,他走得快了些,很快便是到了尽头。
那是他的书房,房间里的摆设都和现在的一模一样。
他看见自己坐在桌边,提笔在展开的竹简上写着什么。
门上传来几声轻叩,那坐在桌边定气凝神一副全神贯注练字模样的青年便是立即放下笔,似是早已在等待着他,而他却姗姗来迟一般,虽是温和地笑着,眼中却带着些谢衣再熟悉不过的小惩大诫。
【怎么,莫不是还要我去迎你进来?】
【当然不是,我这不是怕你还在气头上不肯见我,这才在外面犹豫着不敢进来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那动作落在谢衣的眼中,只如同放慢了数倍,一直以来横在脑海中强硬地将百年以前和百年以后的记忆隔绝开来的那道门,也随着这动作被慢慢推开。
走进来的青年,有着和谢衣几乎一模一样的形容,面上却是带着谢衣永远也不会有的灿若骄阳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现在因为尴尬和讪笑而显得有些谄媚。
他端着一个碟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摆着一堆造型古怪的糕点。
【我知道你恼我没和你商量,便自作主张将阿阮用岩心玉诀封印在了桃源仙居图里,但……】
【……阿阮灵力溃散的速度远超你我之前预想,你虽是自作主张,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青年站起身,走到来人面前。
两两相望,但看容貌,便是只如同镜像一般,可周身气质却是迥异。一人如春树,一人似秋水。
【那你便是不生气了?】
他眼睛一亮,美滋滋地笑了起来,身形一晃就越过青年,撇撇嘴,愣是用手把大喇喇摊开在桌子中间的竹简拨开,把手中的碟子放了上去。
【来,快尝尝,我特意做来向你赔罪的桂花糕。】
……那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在桌上散发出招摇的气味。
【你这个人啊……】
青年叹了一口气,伸手掩住微皱的眉眼,唇角却是向上扬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他摇了摇头,放下手走到桌边,又被来人拉着手强按在椅子上做好。肩膀上搭着那人的手,青年顶着那人写满了求表扬求夸奖的灼灼目光,淡定地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我如何不气。】
虽是这么说,青年敛眸吃糕点的动作却显得很认真,原本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的那人抱着双臂斜倚在了桌上,目光一直未从他的身上移开。
他看的那么专注,好像要将青年的面容深深铭刻进自己的眼中心底,目光里的笑意渐渐柔和下来,浮起些许难以忍耐的痛苦和悲伤来。
【我知捐毒此行凶险异常,而你希望我留在此地,或许心中愤懑,却能得安然无忧。但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你只身犯险,与你……】
青年的声音渐渐小了,眼睫扇动了下,歪进了来人的怀中。那没有吃完的半块糕点从他手中掉落,在桌上滚了一圈,掉在地上碎成几块。